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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劉蘇子的母親死的時候,鎮子上的人唏噓再三,都說留下這父子倆日子可怎麼過呀。日子窮的時候,家裡的女人就顯得格外重要。同樣一袋子米,有女人每天吃飯,沒女人每天喝粥。日子富裕的時候,女人的作用就一般了。到了世紀末,人們對於中年男人的祝賀詞是升官發財死老婆,因為哪一家都不在乎一袋子米了。可是劉蘇子父親死了以後,人們的表情就不那麼悲切。開追悼會時人們竟說劉文采死得很光榮,仿佛他死得審時度勢,他是個體面的英雄。

  我很害怕,我心疼劉蘇子,替劉蘇子發愁,劉蘇子是個孤兒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我開始討好我的母親。母親的口頭禪是,只要我高興,大腿上的肉我都捨得割下來給你吃。這話我是信的。我母親這人熱心,豪氣,你要讓她控制你的靈魂,她腦袋都捨得送給你。我想讓我母親把劉蘇子要到我家來。把我的吃的給他一半,把我的花的給他一半。我和劉蘇子晚上可以搓繩子掙錢。搓繩子是當時鎮子上沒有工作的人在家裡做的臨時活兒,可以維持生計。

  我蹭在母親面前想搭個話,我手裡洗著一隻從食品店後院撿來的裝臭豆腐的罎子。我說我和同學學會了做醃蘿蔔乾,等天晴了----我的意思是即使劉蘇子到我們家了,也不用擔心冬天的菜不夠吃。

  母親盤腿坐在炕沿上不說話,她很少這樣節約自己的嘴。她閉著嘴表情莊嚴,眼眶子烏青的,像兩枚生了鏽的銅錢。

  我有點不屈不撓。我說,劉蘇子有八塊錢的撫養金,糧票和布票都夠用----

  母親換了一個盤腿的姿勢說,怎麼,這麼早就想男人了?

  我突然窒息,臉紅成豬肝。母親一句話就能把人說死啊。我提起這只罎子,不知道該向哪裡扔去。

  我沒想到,我母親惡言惡語是想告訴我,我們的家庭也自身難保。

  緊接著是大快人心日,粉碎四人幫。中國要撥亂反正,我的家庭也要陰陽大裂變。

  首先是父親在科學的春天裡揭竿而起,他卷起自己的行李搬到學校去住。父親這一舉動,在我的面前樹立起了高大男子漢的形象。我的父親不是個窩囊廢,我的父親男不跟女鬥,要鬥就一舉中的,一次到位。

  國家決定恢復高考制度,父親擔任了高中的數學老師。母親呢,堅持一貫的果斷和決絕,她屹立在肉案前對著一塊五花肉說,什麼樣的運動老娘沒見過,這一點小風浪想把老娘掀翻過?牛蹄窩裡能嗆死人嗎?真是蚍蜉撼樹談何易!她從腰裡解下油漬漬的的大圍裙朝窗戶扔出去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豆芽下飯,哼,多大的一碟菜。正好有人來買肉,她操起板刀剁下一塊帶骨肉說,這是一斤,不信你約約。對人民群眾和藹可親,這是我的階級覺悟。一刀下去說一斤不九兩,這是我的業務水準,不服氣怎麼著?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想起母親這個人的時候,逐漸有了一種認識,母親其實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母親已過不惑之年,弟弟在勞教所,我是豬肉貼不在羊身上,母親敢離婚。母親帶著不屑一顧的表情,三下五除二地和父親辦了離婚手續。父親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真正辦手續的時候其實他有些遲疑。父親把我叫到一個牆角裡,對我說,綢子,爸爸和媽媽離婚你同意不同意。你要是不同意,爸爸就不離了。我盯著爸爸的眼睛看,直到他躲開我的眼光。我邊抽身走開邊冷漠地說,你們從來就不該結婚。當時離婚還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手續很麻煩。母親拉起父親的手,過五關斬六將,最終到辦事處領離婚證書時,人家還以為他倆是一對來登記結婚的情侶。她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一包北京雜拌兒散給熟人,她說結婚的時候連糖都買不起,現在給大家補上。

  不出三個月母親就和一個平反的右派結為秦晉。她用組織補發給右派的三千元錢辦了一個體面的婚宴。三千塊錢在當時是個什麼概念啊。

  在國營食堂三十元錢的酒席包了五桌,當時最有名的一道菜是魚香肉絲。大家第一次聽說這個菜名,只是吃完了還沒找著魚,於是便憤憤然,說這是什麼國營食堂,竟敢對工人階級和知識份子相結合的嶄新夫妻偷工減料。母親一高興,就為自己的新房擬了一副對聯:撥亂反正春風來,吹得梅花二度開。母親的這副對聯,一度曾經成為我們這個鎮子上所有二婚家庭的新房對聯。後來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搞五號病研究全國知名了,縣誌裡記述了這位從我們縣走向全國的科學家,其中說到他平反昭雪後獲得了愛情,就提到這副對聯。婚禮上大家讓新夫妻講戀愛經過。右派說,我下放到這裡,在這裡吃了苦。現在平反了,我想在這裡得到甜。我佩服妻子的人品,她是一個心地善良大公無私的人。我會善待她和我們的兩個孩子,他們是我們的明天祖國的未來。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啊。右派的這幾句話無疑是很有份量的,受到激勵的母親急不可耐的站起來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我的丈夫用他的科學和智慧支援我們縣的社會主義建設,我要向他學習,做好後勤兵,與他手拉手肩並肩建設四個現代化,為實現共產主義的遠大目標奮鬥終身。大家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我們鎮子上的人不禁打心眼兒裡佩服我的母親,她是我們鎮子上最有本事的女人,最會理論聯繫實際的女人。過去她和她的數學丈夫學習數學,她算的一筆好賬啊,一斤三兩五的豬肉,四毛六一斤,她脫口就能算出六毛二。現在他和她的科學丈夫學習科學,要一起實現我們全人類的最高目標共產主義。

  嶄新的婚姻給母親注入了更加新鮮的血液,她生活得更加意氣風發。母親這一輩子就沒閑著,改革開放之後,母親承包了肉食店,迅速發家。繼爾母親辦肉聯廠,打響了「香一刀」的熟肉製品品牌。後來她到了省城,搞生物製藥、辦廚師學校、搞服裝、屯積羊絨、倒鋁錠,哪兒熱鬧她往哪兒紮。類似慈善啊傳銷啊炒股啊,什麼時髦事她都會嘗個鮮。她活得越來越有聲有色有滋有味。

  記得哪一位外國人說過,大概意思是,如果大街上剩下最後一位革命者,那一定是一個女人。她回憶她的大半生的時候,對她唱樣板戲的那段時光充滿了懷念。她滿臉煜煜生輝地說,那段日子肚子扁了一點,但人活得精神,活得有自尊,那才叫真正的生活。十年浩劫,我浩劫誰啦?我勤勤懇懇地賣肉,認認真真地唱戲。我撫養了撿來的孩子藍綢子,我一心一意把她培養成了優秀的舞蹈演員,我在她的身上傾注了太多的心血,以至於我忽略了對我親生兒子的教育。無論對社會還是對家庭我只有這一點過錯。我不像某某革委會副主任,她手裡有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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