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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弟弟還小。現在弟弟比我還高,嘴唇上長著細密的胡茬。也許是因為弟弟在我背上長大的緣故,我對弟弟的感情最深。他在勞教所的時候,經常被派在鎮子邊上的一個地方脫土坯蓋房子。我從家裡拿上吃的,到食品店兩毛錢買上八塊牛奶糖,我遠遠地站著看他,眼淚流下來。看守總是盯著我看,我不敢把東西送到弟弟手上。後來我看出看守看我對我並沒有惡意,我就對他笑了笑。看守把弟弟叫過去說了什麼,弟弟就向我走過來。弟弟說,姐,以後你別來了,看守對你不懷好意。可是我不在乎,他多看我幾眼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能對我弟弟好一點。我和弟弟坐在地畔上,我看著吃。弟弟剝開一塊奶糖舔掉上面的膜往我嘴裡塞。我說姐姐吃過了。可是弟弟不依。我們倆吃著奶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一笑。我捏捏弟弟的那條病腿,心酸起來。弟弟的臉色暗淡下來。他低下頭說,姐姐,我給你丟人了。姐姐,我,我只是想看看女孩子長什麼樣,姐姐,你相信我,我沒有。弟弟晃著我的胳膊要哭出來。我把弟弟的頭摟在懷裡,姐姐相信你,你先跟姐姐說就好了,你就看看姐姐,省得你受這個罪。記住,你以後千萬不要幹這樣的傻事。分開的時候還有兩塊奶糖,弟弟不捨得吃。我就想了個辦法,我用兩塊傷濕止痛膏把兩塊糖粘在弟弟的腋窩下,這樣看守就收不去了。弟弟歡快地跑了,跑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做了一個小鳥飛翔的姿勢,想讓我看到他腋下的奶糖。我看到他的一條腿醜陋地像一股麻花甩來甩去。我的眼睛流出來。

  父母親最後分開時,弟弟勞教一年期滿回到家裡。對兩個孩子的所屬問題採取了民主表態自由選擇的方法。

  我說,我和父親一起生活。其實我早搬到父親學校裡的宿舍裡住了,很少回來。

  這似乎是母親早已料到的,她的眼睛放在弟弟的身上。母親想不到的是弟弟跳了起來,他撲向姐姐連哭帶打,他說姐姐是王連舉背叛了他。他要和姐姐在一起,姐姐去哪兒他就去哪兒。

  這個打擊對於母親是非同小可的,她伸出手來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她說她吃力不討好,她瞎了她自己的狗眼,她養肥的三個人都想蹲在她的脖子上拉屎。她拉出一條床單一條一條地撕碎,她要結成繩子上吊。

  母親的這個舉動讓我厭惡到極點,我趕緊關上窗戶,我怕鄰居們聽見。

  最後的決定是,弟弟留在母親這邊,我每個星期天到母親這邊來照顧弟弟。

  我和父親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搬到學校去住了。原因是我在父親的抽屜裡發現了自己的一條內褲。

  看到我在收拾東西,父親木訥地戳在我的後面。我走出去,他追過來,往我的馬桶袋裡塞了一包東西。父親給我塞的是一些錢和一包藥棉,當時我不明白,這藥棉有什麼用。後來到了省城,我才知道,城裡講究一點的女孩子用藥棉做經期的護墊。

  老師從藝校調到縣文化館時沒有和我打招呼,他送了我一本《新華字典》就走了。我站在練功房裡,看到《新華字典》的第一個字是「阿」。我抬起頭來,看到老師走到了門口。他上身穿著的確良襯衫,下身穿著鐵灰色的滌卡褲子,他的肩膀一隻比另一隻稍微低一些,他伸出他修長的手開門。我對著老師的背影張開嘴只「啊」了一聲。老師走出了門外,老師馬上就會消失。我沖了出去,我一定要告訴他一句話,一定要告訴,就現在。我拉開門,已經張開了嘴。可一頭撞在了一個正破門而入的男孩子的身上。這個男孩子是劉蘇子。記得劉蘇子跟我說了很多話,好像是說他借到《苦菜花》,問我想不想看。還說了門衛張頭是不是《紅石口》裡的特務,微型電臺裝在酒糟鼻子裡。我記得他很高興,笑得彎下了腰。我真的沒太聽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對老師的漸走漸遠充滿了懊喪。我兀自走出去,聽到劉蘇子在後面喊我。他說,藍綢子,你耳朵怎麼那麼紅啊。這是我的一個毛病,心裡一緊張,兩隻耳朵就通紅。後來娶我的那個男人在新婚之夜告訴我,他最喜歡我梅花一樣的小耳朵。那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他把一些美好的東西善意地誇大,他為自己扇動起了一個虛幻的氛圍,信以為真。氣球吹到一定程度就會破滅。他開始抱怨生活的不真實。

  我一直走到鐵路邊上,坐在一隻枕木上。聽著火車遠遠地喘著氣過來。這是包蘭鐵路線上很重要的一段線路,是複綫。奇怪的是火車咆哮著總在另一條線上馳過,只是蒸汽打濕了我的臉。夜暮四合的時候。我聽到全鎮子的人都在喊我的名字。沒想到我在這個鎮子上這麼重要。火車道的南面就是黃河的支流二黃河,我想等正開過的一輛火車過去,我就往二黃河跑。每年夏天二黃河都要淹死我們鎮子上的兩三個孩子。緊接著我看到一個人喘著粗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面口袋一樣砸在了我的身上。我虛弱的父親昏死過去。

  那一段時間,母親穿了一件紫黑相間的格子呢上衣。當時這種上衣很流行,最有特色的是衣服口袋,口袋的面料是斜格的,雙層。母親穿著這件衣服,在馬不停蹄地縫製兩套被褥。她的心情好極了,她嘴裡哼著當時總結文革成果的一首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馬列主義大普及,上層建築紅旗飄。革命大字報烈呀麼烈火燒,戰鬥歌聲沖雲霄。七億人民跟著毛主席,紅色江山牢又牢。」她穿針的時候就停下來,她眯著眼睛神情癡迷。看到我背對著她在給弟弟洗白球鞋,她想起來,我已經好久沒跟她說話了。她叫了一聲藍綢子,我沒動靜。為了調整氣氛,她自顧自地給我和藍驕子講了一個故事。從前呀,娘縫被子女兒和麵,女兒說水多了娘說加面,女兒說面多了,娘說加水,女兒說盆裡放不下了,娘說你這個該死的,要不是我被縫到被子裡非揍你一頓不可。說完母親爽朗地笑,笑完看到我還沒什麼反應,她歎了一口氣說,給瞎騾子喂草,不領情啊。母親縫了一對鴛鴦戲水的緞子棉被,我知道老師要結婚了。一對新人可以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被子。家裡沒人的時候,我把手放在緞子被面上,水一樣柔滑的物質讓我的手心發癢。這一對被子將蓋在老師和那個女人的身上,從此把老師和那個女人拴在一起。被子是曖昧的充滿誘惑和想像的東西,它讓我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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