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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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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拽著我的肩膀讓我站起來,她語速很快地說,十塊錢你知道是什麼嗎?是你一年的學費,是兩件的確良衣服,是兩袋半白麵,半罎子豬肉,一冬的土豆白菜,去一趟北京往返的路費---- 她哭起來了----她在我三寸遠的地方沒有遮攔地哭,我嗅到了她的氣息。我很慌亂,從她手裡拿過十塊錢,轉身壓在我的枕頭下麵。既然我們家有了存款,肯定得由一個男人把它存起來。之後我說,我餓了。辛曼抹掉眼淚說,走,我們今天下館子。我們一前一後地去了國營食堂,進了轉門。我們商量了一下要了過油肉和白米飯,我吃了四碗,最後把醬油壺裡的醬油都倒進米飯裡,真香。辛曼肯定想起了我的父親,頭埋進飯碗裡,不說話。晚上辛曼用搓衣板洗衣服,她把一隻碎花內褲公然晾在繩子上。我不知道以前她把內衣晾在了什麼地方,總之現在她把它晾在了繩子上。 有了存款的日子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一放學我就往家跑,扯起枕頭看看存款。辛曼下班一進門,也扯起枕頭看看存款,之後我們相視一笑。我發現從此我們有了共同惦記著的東西,共同的笑容,我們的融合點就在枕頭下面。這件小小的事情讓我們的生活一下子溫馨了許多。 可是有一天我發現她在哭。我問她她為什麼哭她不告訴我,我威脅她要離家出走。原來是史高峰的父親對別人說,劉文才那兒子吃得滾瓜溜圓,不知道哪個後爹養著呢。其實我們跟史高峰的爹一點關係沒有,可他總像茅房裡的蛆往我們跟前躥,看著他噁心踩他一腳更噁心。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報復他。長大以後我也發現,對於做惡多端的人一定要有計劃地實施報復,你指望用寬闊的心胸感化一個心靈醜陋的人,相當於把一個美好的嬰兒塞給狼。對於狼惟一的禮遇是槍。 在這之前,其實我和史學工史學農已經交過好幾次手了。自從在臥羊台當著藍綢子的面對史家哥倆大打出手以後,我就想做個員警,想為我們這個鎮子懲惡揚善。只要一看到他倆,我就拉開架式上去就打。我一個人應該是打不過兩個人的,但是我的磅礴氣勢讓他們望風披靡。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兩兵相接,勇者勝。這是我後來才學到的。後來史家哥倆見了我就躲著走,看他們屎襠尿褲的熊樣子,我就沒有了再打他們的興趣。可是他工宣隊的爹又來挑釁我們,我再一次怒髮衝冠。假裝上廁所我溜了出去,我結結實實搞了兩罐頭瓶大糞,從他家窗戶上炸彈一般扔進去。我聽到最令我討厭的人耗子一樣尖叫起來。整個晚上我在不停地笑,辛曼知道我做了什麼,她說別傻笑了,趕快洗個澡。在我們家洗澡就是燒一洗衣盆水,坐進去搓。洗得差不多了,在澆花的噴壺裡灌上溫水,提起來從頭到腳沖一遍,洗澡結束。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辛曼臉上摸了一把鍋底灰表演了一個東施效顰。我披了一條花床單表演一個虎假虎威。那個晚上我不想離開她的房間,我磨磨蹭蹭的,提議表演成語頂真。 兩面三刀,刀槍不入,入木三分,分秒必爭,爭先恐後,後起之秀,秀色可餐,餐風飲露---涸澤之鮒等待西江之水。 說到這裡我們相互對視著,她穿著那套腥紅色的內衣。這應該是她婚夜裡的衣服,或者說是她應該穿給父親的衣服。可是她在那天沒法穿。全國人民悲痛欲絕,校領導找到他們告誡他們在毛主席治喪期間不能同房,她有必要穿起這套衣服嗎?這是她第一次穿這套衣服,褶痕還歷歷在目。我想跳進這個火坑裡。 一句話 母親所說的革委會副主任,就是由母親介紹成為老師妻子的那個女人。 我不得不承認,革委會副主任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或者說是一個有古典韻味的美人。她不說話的時候,像一件瓷器,流水似的肩頭,美麗但不蠱人。但是她站起來,說話,動作,英姿颯爽得讓人窒息。我不知道一件青花瓷怎麼同時又是一面銅鑼。 在她沒有成為老師的妻子之前,我見過她三次。第一次是在臥羊臺上,劉蘇子為了我和史學工哥倆打架,她伸出手抬起我的下頦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第二次是一個現行反革命的懷孕的妻子跳了蓄水池。劉蘇子在玻璃窗前給我招手,我背著弟弟去看熱鬧。我看到革委會副主任站在蓄水池邊上,指手劃腳地讓人們打撈。屍體拖上來了,她上去掰屍體的手。她彎著腰撅著腚要掰開屍體的兩隻手掌。她把屍體的兩隻空空如也的手掌分別踢了一腳說,她是攥著一顆子彈自絕於人民的,給我撈,把那只對準人民的反革命的子彈給我撈上來。結果群眾撈了三天三夜也沒有找著那枚子彈,在打撈的過程中又淹死了一個人。 第三次是在一個塌防事故的現場。學生們在挖防空洞的時候發生了塌防,一個學生壓在了土方下面。等大家把他扒出來,他已經變成了一隻餡餅。他的母親跪在這只餡餅前,不說話不流淚甚至不眨眼。突然她長嗥一聲,捧起他兒子的血肉就往嘴裡塞。她吞咽著,上氣不接下氣地吞咽著。所有圍觀的人都駭呆了。只有弟弟從我的背上滑下來,他哈哈大笑著說,活該,活該,他搶過我的黃軍帽,他活該。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弟弟的頭髮,把他的臉摁進土堆裡。這時人們閃開了一條道,革委會副主任走了過來。她對著喋血的母親說,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那位母親緩緩地抬起頭來,她血紅的眼睛看定革委會副主任,她突然雄獅一般躍起來,撲上去,她從革委會副主任的肩頭活活撕下一塊肉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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