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84)_任向春

八十四

　　到了省城人民醫院，二碰子知道了事情的的嚴重性。他蹲在層流室外面的牆角下，想弄清楚小蘇的病情和治療的方法。在這個過程中他越聽越糊塗，因為他聽出來人們說患者的父親，辛曼是小蘇的母親不奇怪，可是劉蘇子是小蘇的父親讓他目瞪口呆。他蹭著牆根站起來，拽著辛曼的衣服襟說，咋，我咋越聽越糊塗，你說誰是小蘇的父親？辛曼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聽到了二碰子說的話，趕快過來解圍。我說，辛曼馬上要給小蘇抽骨髓，你不要影響她的情緒。

　　二碰子說，咋，我影響你們的情緒啦？那誰影響我的情緒啦？你給我說，誰是小蘇的父親？

　　我說，我是小蘇的父親。

　　二碰子伸出手來在自己的臉上刮了一個耳光，他咧了一下嘴說，祖宗在棺材裡臉紅哩。你把祖宗羞得再死一次哩。兩個半吊子，要不孩子得這樣的怪病，報應。他撿起地下的編織袋子說，再不管球你們的事，為了你們把我的事業都荒了，丟死我的人。說完賭著氣走了。辛曼跑上去拉姑父的胳膊，被姑父甩開了。

　　可辛曼和小蘇同時上手術臺那天，二碰子又蹲在了醫院的門口。老東看見他說，姑父你來了，他們進手術室了，情況還好。可二碰子調過身子給了老東一個屁股，他說，關我球事，我不是來看他們的。我看著醫院的太陽好，我想曬曬醫院的太陽，不行嗎？

　　這真是個倔老頭兒。他一連幾天蹲在醫院的門口。老東給他端來飯，他說他不是要飯的。老東扶他到病房裡歇歇，他說他能住得起旅館。沒辦法，我跑過來一聲一聲地叫姑父。二碰子姑父哭了。他咧著嘴，露出一嘴的黃牙齒和半條煙熏黑的舌頭，拍著水泥地皮說，你把我的孩子糟蹋了，你這個挨槍崩的沒頭鬼。在姑父的心目中，我的父親沒有糟蹋了辛曼，老張頭兒沒有糟蹋辛曼。只有我糟蹋了辛曼，我不是個東西，壞了他侄女的名節，他丟人得活不下去了。

　　我扶著他到辛曼的病房，我知道他想看一眼辛曼。父女倆抱著頭哭。二碰子說，等好了跟姑父回去。姑姑和姑父給你好好找個人家。你是個高中生呢。

　　辛曼要出院的時候他果然來了。他說，走，先回臨河去。他和辛曼離開稅務局長家的時候，稅務局長的夫人扣下了辛曼一個月的工資，她怕辛曼不回來。她的孩子得的是腦癱，經辛曼一年多耐心的調教，孩子認識了五個數位了。二碰子要帶辛曼回臨河。他說，既然稅務局長家這麼依賴你，我們就給他提個條件，讓他把你調到稅務局工作，然後辦提前退休照顧他家的孩子。這樣你後半輩子的保證就有了。你靠上國家比靠上哪一個男人強多了。再說了，你自身條件好才能嫁個好男人。走，跟姑父回去，姑父給你操作這件事，滿把手洗鼻涕，十拿九穩。「操作」這個詞在當時很時尚。姑父在用這個詞的時候加重了一些語氣。

　　辛曼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老東。

　　姑父說，咋，你看他幹啥？他能做了咱家的主，日怪的。

　　可辛曼不願意這樣做。她說，這不是乘人之危給人找麻煩嗎？姑父，我有下崗最低生活保障費，我還可以在老東的店裡做營業員。我不想離開小蘇了。

　　二碰子拍著大腿說，咋，你要賣花？虧你想得出來。你賣個糧食，人吃了長身體。你賣個豬肉，人吃了長精神。你說你賣個花，那花我們地裡長得像茅房裡的屎橛子那麼多，你們拿著那玩藝兒騙別人的血汗錢。我呸！呸！

　　二碰子很失望，非常失望。他又提起編織袋子氣乎乎地走了。

　　在小蘇和辛曼承受著重大的生命考驗的時候，又有一家人走進了我們的生活，那就是小東父女。小東和小蘇成了彼此精神上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們經常隔著玻璃用手指比劃「V」，相互鼓勵。像當初的我和藍綢子，他們把對方裝進自己小小的心裡，等待著兩個人一起長大，他們結下了純潔的友誼。還要說一說的就是小東的父親我暫且叫他老東。老東過去曾是一家刀具廠的工人，廠子倒閉後，他就在酒巴一條街開了一家簡單的花店，生意還不錯。老東其貌不揚，身材敦實，眼睛小到聊勝於無，也不怎麼會說話。可是接觸了一段時間後，我們發現老東是一個內心比較有力量的人，有主見，懂感情，做事細緻周到，是他們這個層次的男人中少有的精明而義氣的人。小蘇和辛曼的手術同時開始後，他就整天守在醫院裡。小蘇和辛曼的病房不在一層樓上，他就上下來回地跑。醫院的同事以為是我雇用的護理，說沒見過這麼盡心的護理，還是個男的。他真的給我幫了很大的忙，我心裡非常感激。我想他為了我們可能影響了自己的小生意，我就說要給他一點報酬。可他突然有些生氣了，說，你們救了我們女兒，難道你們想要報酬嗎？說得我反倒臉紅了。同時我發現，他對辛曼非常體貼，他給辛曼餵飯，辛曼就會多吃一點。從他的言談舉止我可以看得出，他知道了我和辛曼的事情，是辛曼告訴他的，辛曼對他很是信任。他在給辛曼洗腳，他們說著什麼，辛曼低下頭來，他抬起頭來，兩個中年人的笑容是那麼健康，那麼喜悅。我知道，辛曼從再一次見到我的那天起，她就下決心，永遠不想進入我的生活，更不想走進我的心中。她想讓我們彼此獨立地活著。辛曼身體好一點的時候，他們就到老東的花店裡。辛曼開始學習插花，還嘗試著鮮花嫁接培育新品種。小東也常常偎在辛曼的懷裡，她把辛曼當成自己的媽媽了。辛曼這個人身上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她是值得依賴和親近的。她是個讓人溫暖的靠得住的人。

　　可是姑父二碰子還是想不通。他現在知道了老東的花店，他隔三差五地來城裡，蹲在花店的門口抽旱煙。老東請他回屋裡歇著。他說，咋？我礙你事兒啦？這地皮是你家的？我啥也沒幹歇個啥？我是個男人，我是紙糊的？老東的花店雖然不大，但裝修的風格還是有幾分典雅的。可每天在門口蹲著一個穿著老夾襖拎著大煙袋的人，畢竟有點莫名其妙。更可笑的是，一到中午天熱了，他就靠著牆打呼嚕，那聲音像猴皮筋一樣抻出去又彈回來，讓人提心吊膽的。無奈之下老東聽辛曼說姑父好喝兩蠱，就買了燒酒和豬頭肉，蹲在二碰子姑父對面，伸手要和姑父學個拳。起初姑父還拿捏著不伸手，後來肚子裡的饞蟲爬出來了。他說，劃你也不是對手。姑父一端起酒杯，事情就好辦了。六六六呀，三行早呀，八匹馬呀，全跑了呀----後來他抹起了眼淚。他說，我看出來了，曼子是不想回老家了。我想不通她為啥要待在城裡。城裡是個啥地方啊，什麼地方都不是自己家的。住個鳥籠子，連個舒展屁都不能放。要是地震房子塌了呢？那就啥都沒有了。不像我們村子，院子是自己家的，地是自己家的，地球要是不塌，地永遠是我們自己家的。我就想讓她回去，她在城裡我心裡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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