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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回到家中,楊道芳找來一個空罐頭瓶,倒上半瓶水,把杏花插進去,擺放在了自己住的東屋的桌子上。楊道芳發現,大概從她過了15歲生日起,爸爸就不常來自己的屋中了,所以她在自己屋中時,感到是在自己的天地裡,她可以看書,躺著胡思亂想,穿上新做的的確良衣服時對著鏡子扭來扭去,或對著窗外的桐樹樹蔭發呆。桌上放著那瓶杏花時,楊道芳便時常對著杏花發呆,發一陣呆後就把臉埋在被子裡笑。杏花在桌上開了半個多月才完全凋敗,只剩下了一個空枝,楊道芳不扔掉它,仍隔幾天給它換一次水。一天她回到屋中看見桌子上的東西被重新擺放擦洗過了,那枝杏花枝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罐頭瓶,楊道芳高聲喊道:「爸!」剛喊出聲忽然想到,一定是爸爸收拾屋子時把杏花枝扔掉了。楊成業在另一個屋答道:「幹啥?」楊道芳說:「沒啥,我餓了。」

  由於街上較亂,楊成業很少放楊道芳一個人出門,所以楊道芳常常一個人待在家裡。這時哥哥楊道輝時常一兩個月就從農村跑回家來一次,他說其他知青也常回城,下鄉的最初新鮮感消失了,對農村環境的不適應和農活的勞累使他們非常想念城市。楊道輝每次回來都要在挎包裡裝回來一兩本書,都是那時在知青中傳看的書,有巴金的《家》、《春》、《秋》,有《林海雪原》、《苦菜花》、《紅旗譜》、《豔陽天》、《金光大道》,還有翻譯過來的蘇聯作品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等。楊道輝把書留下來給妹妹看,下次回來再帶回新的,把妹妹看完的書拿走還掉。有時他拿回來某本書,不再拿走還掉,這本書就成了楊道芳的,她可以一遍接一遍地看。

  在看書時,楊道芳的少女情懷得到了釋放,她常常進入書中,將自己參與進去,或把自己當成其中的某個角色,她愛《家》中有思想和覺悟、敢做敢當的覺慧,她愛《林海雪原》中楊子榮的英雄氣概,她也愛保爾·柯察金的堅韌和堅強;她為死去的卓婭和舒拉姐弟哭泣,也為在衛國戰鬥中犧牲的女戰士痛心歎息。對於個別書中描述不多的愛情段落,她總是反復地看,當然也是關起門來偷偷地看,看著看著心就突突地跳,有時還臉紅著把頭俯在桌子上,似乎那書中描寫的是她。

  一次楊道芳去哥哥的屋中翻找書籍看,卻從哥哥的被褥下面翻出了當時在知青中流傳的黃色手抄本「曼娜日記」,她不由好奇地翻看起來,看著看著,楊道芳感到臉熱心跳起來,她趕忙把手抄本重新放到哥哥被褥下面,做賊一樣逃也似的回到自己屋中,關上屋門坐在自己床上,她仍感到自己的心在慌亂地咚咚跳。回想剛才看到的文字,她感到厭惡,也感到莫名的興奮。她有些顫抖地抱起膀子,卻觸到了自己日漸飽滿起來的乳房。她俯身趴在床上,把滾燙的臉埋進了被褥裡。

  四

  時光在人們的茫然和觀望中走進了70年代,中國仍不時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的事物不斷湧現,新的形勢不斷傳來。對於小民百姓,他們能做的就是緊跟形勢和變化,於是人們走在街上,會看到相同的遊行隊伍,隔段時間打著不同的標語、喊著不同的口號,一會兒是「響應毛主席號召,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一會兒是「打倒蘇修,保衛家園」,一會兒是「熱烈慶祝我國發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成功」,一會兒又是「深入開展批林批孔運動」。路邊樹上的繁花就在這時空轉換、流年更替中落了又開,開了又落。

  楊道芳的哥哥楊道輝仍隔些日子就從插隊的農村跑回來住一兩天,那時知青們的情緒已不太穩定,管理也較亂,知青們不斷往城裡跑,個別知青甚至請病假,長時間待在城市裡不回農村。

  楊道輝每次回來,都能帶回來一些新鮮事,比如他說有個公社的知青給那個公社取了個新名叫「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公社」;說他們知青過年時自己寫對聯,一個隊的知青寫「鄉村大地風光好,貧下中農個個親」,另一個隊的知青就寫「紮根農村幹革命,立足田間煉紅心」;說他下鄉的那個村,為了戰天鬥地,發動年輕人把所有的田地都翻了一遍:挖地三尺,把上面的土翻下去,把下面的土翻上來,楊道芳不解地問:「這樣做是幹啥?」楊道輝說:「幹啥?折騰唄!」楊成業在旁邊拿眼瞪他道:「不許瞎說。」楊道輝又說起一個農民想當先進生產者,就在全村大會上彙報說:他積極回應「文化大革命」的號召,天天給他家的老母豬讀毛主席語錄,使他家老母豬的覺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一次就產下了50頭豬娃兒,楊道芳驚呼道:「這麼多啊!」楊道輝撇撇嘴道:「純粹瞎扯,一頭豬要是能產50頭豬娃兒,那地球上的豬恐怕多得人都殺不完,說不定要反過來管著人、領導人了。」楊成業又在旁邊瞪眼道:「不許瞎說!」一次楊道輝說起在農村參加「批林批孔運動」的事,村裡幾天就開一次這樣的批判會,開會時前邊豎著一個醜陋的如真人大小的林彪漫畫像,大家一個個上前去批鬥它。這樣的會開多了,一些婦女為了開會做活兩不誤,就在開會時拿點小活計在下邊做。一次叫到一個老太太的名字,她正在納鞋底,她應道:「啊?該我了?」然後就拿著手裡的活計跑到前邊,對著那個畫像,說一句就用鞋底指一下道:「你個叛徒林彪,你說你整天不愁吃不愁穿的,要啥有啥,你那床頭櫃上整天放著白糖、油條,就那你還不滿足哩,還想反對毛主席哩,還想叛逃哩,你那小鬼把戲還能逃過毛主席的火眼金睛?毛主席他老人家拿個導彈,啪,把你打下來了吧?叫你還能!」楊道芳聽哥哥說到這裡,已笑得肚子疼,連楊成業也在旁邊撐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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