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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想要英語六級證、劍橋商務英語三級證,你什麼時候給我?」不想與他廢話,我直奔主題。

  「最快後天。」

  「我要今天。」

  「今天不行。」

  「我給錢。」

  「給錢也不行。」

  我手一揚,煙頭劃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線,跌至下麵的空場地。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男人凝視著我。突然,大踏步追上來,攔住我:「你為什麼非得今天呢?」

「我只有今天才敢!」我沖他大吼一聲。淚水,滾滾而出。

  他深深地看著我,終於,重重吐出兩個字:「好吧。」

  為了節省時間,男人直接把我帶到北四環附近的一個城中村。我懷疑這是他們制作假證的老窩。走到村口,他問我要了一百元定金,說:「你在這裡等著。」

  「你這麼放心,不怕我溜走喊員警?」我問他。

  「你也這麼放心,不怕我卷著你的錢跑掉?」

  我們盯住對方的眼睛,對峙。最終,他先笑了:「若不是你的眼淚,我肯定不接你這活兒。」

  「哦?」

  「因為剛開始我也流過眼淚。」他的語氣平淡之極,沒心沒肺似的,「現在都不知道眼淚是什麼滋味了,呵呵,倒還真有些懷念。」說完,他沖我擺擺手,「放心,我親自給你做,天衣無縫。」

  我在村裡躑躅。沒想到繁華光鮮的首都竟然也有如此醜陋卑微的地方。碎磚壘起的平房,東倒西歪的牆體,污水橫流的泥巴地,歪歪斜斜的晾衣棍;。脂殘粉謝的女人捏著大團衛生紙打著哈欠走向簡陋的茅房,沒人管的髒孩子們滿村亂竄。旁邊有一個巨大的垃圾場,經年累月漚著,散發陣陣惡臭,許多形容枯槁、蓬頭垢面的男女把腦袋埋到垃圾堆裡撿垃圾。

  馬路對面,一個巨大的廣告展板上,鮮花盛開、彩球升空,黃髮垂髫,怡然自樂。下面有一行漂亮的藝術字:讓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我苦笑,沖展板吐出一口煙,如同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耷拉著腦袋慢慢走開。

  16

  夜深了,我輾轉回到地下屋。口袋裡揣著二張薄薄的證書,千斤重似的。

  走道的燈壞了,地下室裡一片漆黑。我有些害怕,摸摸索索扶著牆走。好不容易摸到房門時,門竟然緊緊鎖著,加貝不在。

  開了門,房間被收拾得井井有條。茶几上,幾盤菜被碗反扣著,過了很久的樣子,盤沿有星星點點凝固的油花。

  花瓶中插著一束鬱金香。用紙折的,被染成鮮豔欲滴的橙紅色,如滿盛美酒的高腳杯,搖曳醉人。我走上前,捧起這束花,竟然發現每朵花上都被寫了一個字,一共六朵,連起來讀便是:對——不——起——我——愛——你。

  我哭了。

  背後,一個熟悉的臂膀環繞過來。「親愛的,不要離開我。」恰在此時,加貝從外面回來,緊緊抱住我,哽咽道。

  原來,我賭氣跑開後,加貝就懊悔不已,於是便在家中折紙花向我道歉。中午做好飯後,左等右等依然沒見人影,情急之中,便騎著自行車滿大街漫無目的地找我。看著他纏著層層繃帶的光腦袋,想像他在風中蹬著車子沒著沒落的樣子,我又心疼又好笑。

  「你這樣子出門不嫌丟人嗎?」

  「只要你不嫌,我才懶得管別人。」

  「哼哼,我真有那麼重要——」說著,我的眼淚又委屈地湧出來。

  他急忙擦去我的淚水,小心翼翼地說:「櫻桃,別哭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頭還沒碎,心先碎?」我摸摸他的光腦袋。

  「是啊,罵你讓我心碎。」他握住我的手,滿臉自責,「我其實是怨恨自己,才會發洩到你身上,我真該死——」

  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偎在他懷中。其實我也一樣,總是傷害最親的人。

  因為相愛,才會不設防;因為相愛,才能肆無忌憚。在陌生的他鄉,我們是彼此的唯一。唯一的愛人,唯一的———敵人。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熟睡,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醒。「討厭!」我恨恨地嘟囔,翻了個身,重新閉上眼睛。

  「你,起來!」身上的被子一下子被掀開了。

  「瘋子!」我抱著枕頭坐起來,死命揉著眼睛。

  「我瘋子?我看你才瘋子吧!這是什麼?」他說著,把一遝東西舉到我面前。

  我奪過來一看,竟然是我昨天新作的簡歷,簡歷中,還夾著那兩張假證。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滿不在乎地笑:「嘿嘿,瞧這造假的功夫了得吧!看這鋼印、浮水印,還有這紙用的——」

男人造假術的確高超。為了製造逼真效果,他還專門拿破布蹭了好久,仿佛用了許久似的。然而,加貝卻看都不看一眼,一掌把我的證書打翻,氣咻咻道:「你不嫌髒嗎?」

  我冷笑,撿起證書:「對,我不嫌。如果你嫌,最好別碰!」

  意識到自己的衝動,加貝強迫自己鎮定。蹲在我面前,他殷殷地問:「沒有這些我們就找不到工作嗎?不這樣做就活不了了嗎?」

  「唉,加貝啊——」我語重心長地試圖說服他,「如果天天啃大餅油條住地下室的話,我們當然能活。可人哪兒能只有這點出息呢?看看我們四周吧,同樣是人,憑什麼我們就比別人過得差——」

  「我們沒有比任何人差,我們倆人在一起,問心無愧地生活,我們比誰差了?比誰差了?」他捏住我的胳膊,恨不得把我的胳膊捏斷。

  我一把甩開他,譏笑:「親愛的,你是人,不是無欲無求的神仙!」

  沒想到,一向笨口拙舌的他此時竟像演說家似的巧舌如簧:「櫻桃,是的,我們是人,都有欲望,我也想有房有車有錢有閑。可是為了欲望不擇手段,是不是有些偏執了?成功是過程,不是結果。如果成功是用良心換來的,這樣的成功,有意義嗎?」

  我啞口無言。只好嘴硬強辯:「誰說沒意義?這年頭,良心算狗屁!」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目光冷得怕人:「櫻桃,太可怕了。不是你瘋了,就一定是我瘋了。」說完,他摔門而出。用力太大,門上的貝殼風鈴被震落,叮叮噹當地碎了滿地。

  世界突然靜得可怕。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如潮水般上湧,我有些心虛,一把扯過被子,把自己深深埋在黑暗中。

  相愛三年多,我們的感情終於出現了休止符。

  沒有爭吵、也沒有冷言冷語或是惡言相向,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可如同陌生人般的冷戰卻比最激烈的戰爭更可怕。

  我們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於是唯有蔑視。我們各找各的工作,再也不互相探討、調侃、鼓勵。飯仍一起吃,覺仍一起睡,可彼此之間的客氣冷漠讓人心冷至冰點。因為頭上有傷,加貝沒再去酒吧唱歌,錢包裡的鈔票流失得令人心驚。不知是因為焦慮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些天加貝的睡眠非常不好。好多個深夜,感覺他從床上起來,呆呆坐在黑暗中,有時候還披上衣服走出去,好久好久才回來,帶著一身煙味。

  原來他也抽煙了。黑暗中,我的心很疼,很想抱抱他,安撫一下他的苦悶,但我卻緘默不語。因為我自己也很苦悶,也需要安慰。於是,我們倆就這樣僵持著,源自靈魂深處的隔閡把我們分隔出咫尺天涯的距離。

  我不僅沒有把假證扔掉,還到一家列印社製作了許多精美絕倫的簡歷,把自己吹噓得天花亂墜。除此之外,我還向思嘉借錢,添置了一身光鮮的行頭,並把頭髮燙成時髦的翻翹。儘管加貝看我的目光越來越陌生,但「重整山河」後的我,的確魅力大增。面試通知接踵而來,每當聽到我的呼機如歡快的黃鸝唱歌時,加貝便默默地快速走開。

  我想他的心態應該非常複雜。事實勝於雄辯:在功利的年代,良心真的算狗屁。如果他想做最後一個莫希幹人,那麼就隨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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