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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5

  第二天一大早,我頂著四級大風,騎了好久的自行車到早市買豬肝與紅棗。加貝失血,需要補血。儘管這已經是最便宜的早市,我捏住薄薄一遝鈔票,仍目不斜視,不敢停留。

  必須得趕緊找工作了。在酒吧裡即便能掙再多錢,也是別人眼中的異類,死不足惜。再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沒準兒哪天我們真會成了異類。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咬牙用力踩踏腳。

  回到地下室,加貝已經醒了,眼睛定定望住天花板,萎靡不振的樣子。

  「加貝,還疼嗎?」我小心翼翼地問,揚起手中的東西,「瞧,我給你買了什麼?」

  他頭都不扭一下,僵硬地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加貝——」我走近他,摸摸他的額頭,溫度很正常。「你好些沒有?」我問。

  他依舊盯住天花板,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逗他:「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又得喊江教授——」

  「別說了!」他冷冷打斷我,青白的臉冷得像塊冰,「少在我面前提那個名字。」

  我依舊打趣他:「賀加貝,你在說什麼?那可是你救命恩人啊,你不會狗咬呂洞賓了吧?」

  「行,我是狗,他是呂洞賓,你愛跟誰跟誰去!」他煩躁地說,一扭身,給我一個冷漠的背。

  我驚訝起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賀加貝,江帆說你腦子沒病了,我看病得不輕啊,咱們再去醫院瞧瞧吧!」

  加貝騰地一下子坐起來,沖我咆哮:「不許再提那個名字,你聽到沒——」估計情緒太激動,他立即雙手捧住腦袋,痛苦萬狀。

  看他難受的樣子,我心急如焚。可太不能忍受他沖我發火了,我的怒火竟然也如一條盤旋上升的赤鏈蛇,噌地一下子竄至頭頂。

  「賀加貝,你不用沖我發火,我知道為什麼你不讓我提那個名字。」我靠著牆,嘿嘿冷笑。

  「自作聰明!」他抱住頭,罵我。

  「哼哼,自卑了吧?嘖嘖,妒忌了吧?同樣是男人,為什麼人家是大教授,你是無業遊民?為什麼人家出國鍍金,而你只配混在酒吧裡?沒出息——」我就想激怒他,專門用最殘酷的句子一刀一刀剜他的傷口。

  我這些話果然奏效,他暴跳起來,一把扭住我的手腕,佈滿血絲的眼睛噴著怒火:「我沒出息?你有出息嗎?要錢不要命的女人!」

  「什麼,什麼錢?」

  「明明告訴你把錢全部給搶劫的,你偏不,若不是你這麼愛錢,我會被人打嗎?」

  哦!我明白了!原來他一直認為我是貪財如命的女人。可我如此貪財,到底是為了誰?想到此,我委屈得淚流成河:「賀加貝,你還算不算男人?掙錢沒本事,欺負女人的本事倒大得很呢!」

  「嘖嘖嘖,欺負?親愛的,有些話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他盯住我的眼睛,用最溫柔最殘酷的聲音歷數,「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嗜財如命、好高騖遠、自不量力!削尖了腦袋想住CBD;不顧一切地想進外企;天天坐在床上數鈔票;夜夜狂練求職英語。你不知道自己數鈔票、說英語時多貪婪可笑;你崇拜教授,你不知道自己對教授說話時多麼令人噁心——」

  「夠了!夠了!」我尖叫,用力捂住耳朵,不敢正視面前這個狂躁的男人。這真是賀加貝嗎?真是那個天天攬著我唱情歌的愛人嗎?

  沒想到,他還沒有過癮,笑眯眯地低下頭,無限憐憫地嘲弄我:「你白費功夫了,人家有沒有正眼看過你?柔情似水哪比得上一個有權有勢的媽——」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拼出全身力氣尖叫一聲:「賀加貝,你——混蛋!」然後,奪門而逃。

  春意已經很濃了,柳絮滿世界飄飛。正是上班時間,我如同孤魂野鬼般在人群中遊蕩,趴在高高的天橋上,望著下面滾滾車海,我幻想著縱身一躍的感覺。

  淚,大顆大顆砸到車海中,瞬間就被軋壓得無影無蹤。心,已經不知道疼痛,只是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相識三年多了,他從來沒有沖我發過火,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有過,是什麼讓昔日的愛人變成面目猙獰的怪獸?我不知道,但清楚地感覺得到一種可怕的東西正在悄悄地、無聲無息地蠶食我們的愛情。

  我害怕極了,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臂。身子輕飄飄得嚇人,如同一片隨風而去的柳絮。我伸出手,試圖抓住什麼安全的東西,可兩手空空,什麼也抓不住。滿大街衣飾整潔、步履匆匆、矜持自信的上班族在我眼前如同快進的電影,疾速更迭。

  看著看著,我突然心生羡慕。在這一刻,沒有任何東西比一份工作更能帶給我安全的感覺了。把希望押注在感情上的女人是可恥的,「山無棱,天地絕」,從古至今都是一個謊言。

  前面就是一個書報亭,今天星期四,正好是最新一期《前程招聘》上市。我擦擦眼淚,堅強走上前拿了一份。掏錢時,從口袋裡掉出一張名片——「辦證大王」。

  我脊背發涼,汗毛直豎。哆哆嗦嗦捏住這張名片,如同捏住一個被燙紅的鉻鐵。我腦子一團亂麻,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牽引著我走到公用電話前。我機械地插卡、機械地撥號——當我反應過來時,一個沙啞的男聲響起:「喂,有事嗎?」

  我大吃一驚,差點把手中的聽筒扔掉。我定定神,拼命咽回幾乎狂跳出口腔的心臟,用一種陌生的嗓音問:「你能辦證嗎?」

  ……

  玫姆說得對,人生就是賭博,我們都是賭徒。

  在亞運村奧林匹克運動中心,我孤獨一人坐在體育場高高的看臺上,沉默地抽一根煙。

  煙是在小賣店買的。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根煙,從這一刻起,我決定作個壞女孩。

  吸不好,好幾次被嗆到。我拼命地咳嗽,淚眼迷離。沒有比賽,偌大的體育場裡空空如也,四周插著旗杆,銀箭一般指向湛藍的天空。

  就是在這個體育場吧,十年前,舉辦了那場舉國沸騰的亞運會。開幕式那天,這裡是歌舞的海洋、花的海洋、人的海洋。

  還記得清華大學的女子團體操表演。當一隊隊健美女大學生們甩著飄帶起舞時,母親羡慕地對我說:「囡囡,等長大了,你也要到那裡跟她們一起跳。」

  「好,等著瞧!」稚氣的我,一臉自信。

  呵呵,我讓母親瞧到什麼了? 瞧到自己長大的女兒竟然在她最神往的地方與不法分子進行違法交易,已經墮落成——

  不敢再想下去,淚水又流了滿臉。我粗俗地用手背擦擦臉,狠狠吞進胃裡一大口煙。

  背後有一雙眼睛,凝視我很久了,我懶得回頭。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不會抽就別抽了。」他溫和地說。

  「你管得著?」我譏笑。男人中等身材,頭戴一頂黑色棒球帽,身穿一件乾淨的白線衣,牛仔褲,耐克球鞋,剛剛打完網球似的。

  男人笑笑:「你要買證件?」

  我愣怔住。怎麼也無法把面前朝氣蓬勃的他與猥瑣的不法分子聯繫在一起。

  「你不像賣假證的。」我坦白。

  「你也不像買假證的。」他笑著說,「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貼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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