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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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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碉房山上鱗次櫛比的碉房一座比一座顯得冰涼、冷清,父親拉著平措赤烈,帶著央金卓瑪,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西結古寺走去。

  在護法神殿裡,兩個老喇嘛給了他們一些吃的,那是他們從原野裡取回來的空投的麵粉,用明王殿的余柴餘火炒熟後拌成了糌粑,父親和央金卓瑪以及平措赤烈一聲不吭地低頭吃了糌粑,趕緊跪下,給高高在上的護法大神吉祥天母、六臂怙主和具誓法王磕了頭,這才站起來,詢問兩個老喇嘛:「你們知道獒王岡日森格在哪裡?領地狗群在哪裡?」兩個老喇嘛不回答,互相看了看,轉身離開了護法神殿。

  再也沒有碰到一個喇嘛,父親一行磕磕絆絆走遍了西結古寺,不停地呼喊著,居然沒有一個人出來跟他們搭腔。

  父親傷感地流出了淚,天上看一眼,地上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哭著喊著,似乎終於感動了神靈,就在他們路過大經堂的時候,只聽吱呀一聲門響,從黑漆漆的門洞裡鑽出一個融化在夜氣裡的人。那黑影不理父親,疾步過來叫了一聲「尕娃」,拽起父親身邊的平措赤烈就走。沉默了,西結古寺對父親表示了空前的沉默。

  父親愣怔了很久,等他要離去的時候,發現央金卓瑪也已經不在身邊了,更有些傷心:怎麼她也要拋棄我了?

  央金卓瑪從後面跑來了,氣喘吁吁的,告訴父親,丹增活佛帶著藏醫尕宇陀、鐵棒喇嘛藏紮西和一些身強力壯的活佛喇嘛,去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的營帳,人在的地方就是狗的家,岡日森格和領地狗群肯定都在那裡。

  父親和央金卓瑪來到了雪原上,一前一後走著,時不時地拉起手,互相拽一拽。走了一會兒,央金卓瑪拍打著額頭,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面,似乎想從雪丘雪梁的造型上看到什麼,看著看著她就看到了,一些神怪鬼魅的影子,變幻而出的黑白兩色的造型,一會兒近了,一會兒遠了。

  她害怕得揮身哆嗦,尖叫一聲,鑽到了父親懷裡。父親說:「央金卓瑪你哆嗦什麼,你病了?」央金卓瑪正要告訴他自己看到了什麼,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變了,變成一張狼臉了,她又尖叫一聲,趕緊離開了父親。

  她想起雙身佛雅布尤姆殿裡,那幾個喇嘛對她說過的話:「升到天上的馬頭明王已經托夢了,漢紮西是九毒黑龍魔的兒子地獄餓鬼食童大哭的化身,他來到西結古草原,就是要吃掉孩子的,他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狼,有時候又是護狼神瓦恰的變種,他變成狼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就不見了。」

  央金卓瑪後退著躲開父親,就聽起伏的積雪中、離央金卓瑪只有半步的地方,一聲號哭似的狼叫平地而起。

  央金卓瑪嚇得躥了起來,落地的同時,一陣眩暈,歪扭著身子倒了下去。

  群果紮西溫泉湖的水浪吞沒了大灰獒江秋幫窮,又在另一個地方把它托舉而出。它鳧在水面上,轉了好幾個圈,才爬上陸地。它抖著渾身的水,望著遠方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這陸地並沒有連著草原,不過是湖中的一方島嶼。

  大灰獒江秋幫窮和白爪子狼在距離五步遠的地方互相觀望著,在江秋幫窮是仇恨,在白爪子狼是恐懼,恐懼和仇恨都是那麼安靜,就像情緒和身體都被惡劣的天氣凍結在了浮冰上,悄悄的,只有風,呼兒啦啦,呼兒啦啦,風從浮冰和水面之間的夾縫裡吹進去,浮冰的搖晃更加劇烈了。江秋幫窮緊張地吐著舌頭,滿嘴流淌著稀稠不等的口水,呼呼地呻吟著。它感到噁心,越來越噁心,忍不住吐起來,一吐似乎就把仇恨全部吐掉了,它軟下來,意志和四肢乃至整個身體都軟塌塌的了。

  現在,白爪子狼的力氣正在迅速恢復,它又一次站了起來,眼瞪著面前的大灰獒江秋幫窮,看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才小心翼翼地轉身離開了。

  白爪子狼跑到了水邊,又沿著水邊跑了一圈,大灰獒江秋幫窮瞪著這只生命力頑強的狼,憤怒嫉妒得就要跳起來,但是當它意識到自己已經無力做出跳起來撲過去這種事情的時候,就乾脆閉上了眼睛,只用聽覺和嗅覺感受著白爪子狼的存在。

  就在大灰獒江秋幫窮感到搖晃還在加劇,自己很可能就要死掉的時候,一種變化悄悄出現了,那就是它聽不到了白爪子狼奔跑的聲音,那種遠了又近了的重複突然消失了,一種新的聲音倏然而起。江秋幫窮警覺地睜開了眼睛,一眼就看到白爪子狼正在浮冰上跳舞,前腿躍起,再一次躍起,然後在前腿撲地的同時,後腿高高翹起,又一次高高翹起。冰面上傳來咚咚咚的聲音,然後又是嘩啦啦的響動,破冰了,江秋幫窮聽到了一陣冰和冰撕裂碰撞的聲音,想有一點奇怪的表示,卻發現自己連奇怪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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