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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我拿起他最近寫的那本,隨手翻開了一頁:

  開水被我沖進了茶杯,杯底的那些拳曲的茶葉翻卷了一陣,又迅速落到了杯底。然後,它們在水裡慢慢舒展,很快回復到了生長在茶樹上時的模樣。它們回歸了原初的狀態,並在那種狀態裡釋放著生命的精髓。淺綠色的葉片上分佈著清晰而細緻的葉脈。一股清新的茶香飄了出來,我深深地吸了幾口。然後,我的目光被定格在淡綠色的液面上。就那麼看著看著,我的紫蝶竟從茶杯裡浮了出來。她穿著潔白的裙子,目光憂鬱地浮了出來。

  她潔白的裙子和憂鬱的目光一直是折磨我的兩樣東西——我愛的是它們,恐懼的也是它們。它們早已是我的了,在生命的一段時間裡屬於我。我害怕那段時光會在我夢醒的一刹那結束,那種毀滅性的結局會把我的紫蝶徹底摧毀。我的生命死不足惜,而她還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我害了她,自從得到她的身體之後,我就立即意識到我害了她。我和她,只有在言情小說裡才能終成眷屬,而現實是可怕的,我比她大十八歲,我們之間到底存在著多少差距,那是在熱戀的迷惑狀態裡根本不可能估算的。

  她才十八歲,思想完全沒有定型。大學四年,她就能遇到愛的機會。而我,必須隨時面對動盪和挑戰。即便她一輩子不變心,我一個教書匠又能給她什麼樣的幸福?她是那麼美麗和優秀,她應該過一種熱鬧的生活,起碼是一種富足的生活,而不是一輩子死守著我這段朽木。分手,是給她自由和熱鬧的最好辦法。即便我現在抓住她,將來的結果同樣是分手。愛是奢侈的,愛也是可悲的。它來了,攫取了我和她,再把我和她無情地甩向無底的深淵。

  如果我現在和她決斷,她一定會痛不欲生。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多拖她一天,我的罪孽就深重一層。

  只看了那麼一段,我就把本子合上了,沒有打開另外兩本。

  他的愛情無須質疑,但是,給我看日記時,他已經決定分手了。日記中記載的愛情已經消散在時光的長河中,我帶不走,也留不住。我的愛情開始於這間小屋,也應該在小屋裡結束。

  我拿起書桌上的一盒火柴,擦了一根,點著了其中的一個日記本。原本沒有想到三本日記要燒那麼久,最後,弄得滿屋子都是濃煙和紙灰。窗戶洞開著,風撲進來,助長了濃煙和紙灰的氣勢。日記被燒成了一個「小墳包」,埋葬了我初次的愛情。

  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流到尖尖的下巴那裡打住了,成了一顆顆閃亮的珍珠。那是男人的眼淚,在我的眼裡成了珍珠。之後,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的眼淚使我那麼震動,使我看得像珍珠一樣貴重。

  兩個人對著「小墳包」淚流不止的時候,收音機裡熟悉的男聲又飄了出來。

  我一去他的宿舍,他就會打開收音機,所有節目都可以作為愛情的背景,哪怕是新聞和廣告。

  渾厚而慈愛的男聲平和舒緩得使人仿佛置身於春天的花園,思緒在溫暖的陽光、花香和蜜蜂的飛舞聲中緩緩流淌。沒有痛苦,沒有煩憂,甚至沒有愛、沒有恨,只有無限的寧靜與安詳。

  那個聲音誦讀道:

  自從造天地以來,上帝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雖是眼不能見,但藉著所造之物就可以曉得,叫人無可推諉。因為,他們雖然知道上帝,卻不當作上帝榮耀他,也不感謝他。他們的思念變為虛妄,無知的心就昏暗了。自認為聰明,反成了愚拙;將不能朽壞之上帝的榮耀變為偶像,仿佛必朽壞的人和飛禽、走獸、昆蟲的樣式。所以,上帝任憑他們逞著心裡的情欲行污穢的事,以致彼此玷污自己的身體。他們將上帝的真實變為虛謊,去敬拜侍奉受造之物,不敬奉那造物的主。主乃是可稱頌的,直到永遠。阿門!

  碟中的九裡香被我無意識地揉碎了,但香氣沒有消失,依然鮮活地流蕩在屋內。

  從甜蜜和疼痛中恍然醒來的瞬間,我情緒非常衝動,撲到電話機旁,想撥通慕哲的電話,飛奔到他身邊,像年少時那樣,貓一般蜷在他溫暖的懷裡,聽他一聲聲叫著「紫┑」……

  但是,一抓起聽筒,我就猶豫了。

  時過境遷,我已不再年少。算起來,他也該有五十歲了。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慄。一個五十歲的男人,臉上該爬上了幾道皺紋?身上的皮膚該怎樣鬆弛?此刻,如果我真的蜷在他懷裡,還能找到曾經的陽剛和力量嗎?一個三十一歲的女人再貓一樣蜷在一個男人懷裡,會有多麼難堪!也許,破鏡重圓只能是一種滑稽。

  那段時間,我幾乎喪失了時間的觀念,只喜歡躲在家中看米蘭?昆德拉,感受小說中流淌著的一股理性。在被毫無頭緒的情感苦纏之後,人總是想在理性那裡尋找一絲安慰。我希望從書中尋到一絲欲望之外的尊嚴,哪怕只是權宜之計。

  就在那段時間裡,我三十二歲的生日來臨了。一年的激蕩而空幻的感情經歷,此刻似乎都很恍惚。

  時光消磨女人的生命,比之摧殘任何東西都無情。

  晚上,百合買了一個蛋糕和幾樣小菜,帶著秦、梁兩位醫生來給我慶賀生日。他們三個,很快就喝得半醉,急不可耐地把我挾持到麻將桌前。我真是哭笑不得。他們打著給我過生日的幌子,實則是想過過麻將癮。我好不容易強迫自己陪著打了八圈,但他們還是意猶未盡。

  送走他們之後,我疲憊地把一片狼藉的客廳收拾乾淨。

  已是午夜過半了,我仍是毫無睡意,心裡泛起了些微的不滿足。今天是我的生日,卻沒有發生任何高潮。

  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最後還是踅進了書房,坐在電腦前。打開電子信箱,沒有一張生日賀卡,倒意外地收到了千恕的二十九封信——每天一封!很顯然,那次吃烤肉後,我和他分手差不多一個月了。

  那天夜裡,仔細看完那二十九封信之後,天色已近黎明。

  往好裡說,那些信寫得很特別、很另類;往壞裡說,那就是一個瘋子的呼號,一個癲狂者的夢囈。他喋喋不休地向我訴說著偉大的愛情、卑俗的肉欲……使我分辨不出他究竟想要什麼、想給我什麼。他常以候補詩人和備用哲學家自詡,但在我看來,字典裡再也沒有比「妄想狂」更合適定義他這種人了。

  他的第二十九封信把他的妄想發揮到了極致:

  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我發現我愛上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我怕那天的到來,我怕那女人像吸引我一樣吸引我以外的男人。我怕妒忌會淹沒了我,怕來自我自身的純潔的癡情會絞殺了我。我甚至怕我會為此改變我所有的信仰和一切的性格:比如我會為此落髮為僧;我會為此不再洗濯。但我又盼望那天的到來,因為我必須知道我作為一個男人活著的意義……我知道,我是作為一個男人而顛簸著,這是責任、是負擔、是榮耀──至少我和我的枕頭是這樣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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