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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梁啟德就站在潘小松的背後,琢磨著這幅「作品」之所以掛在牆上的深層含義。

  「醫德高尚。」梁啟德的目光停留在這四個字上。一個醫生,怎樣範圍內的評價才算是醫德高尚呢?僅僅限定在不厭其煩的服務態度上嗎?或許,許冠今大夫已經覺醒到了僅有態度是不夠的,還有別的內容,例如:救人之能。

  客廳裡的氣氛一下子從「節日」微妙地變化到了凝重。他們都沒有想到許冠今會把它懸掛在客廳的醒目位置,這對他這樣的資深醫生來說並不容易。

  「我有一個要求,」許冠今說著從茶几下面的一個抽屜裡拿出一個照相機,遞給了李荷,「梁院長和潘小松都是我帶過的學生,你給我們三個人拍張照片,留個紀念吧。」他走至梁啟德和潘小松的中間位置,以曾經輝煌過的表情讓李荷拍照。

  「都過去了。」拍照之後,許冠今指著套有木框的心臟二尖瓣擴張術的X光片的「作品」說,「別嫌我囉嗦,別的人已經知道,潘小松大夫可能還不太清楚。這台手術成功時,老院長親自敲鑼打鼓到衛生局報喜。那時,我就像個英雄。」他那蔓延著皺紋的臉上湧動起由憶往昔而引發的巨大的喜悅,但這種喜悅很快便被「長江後浪推前浪」衝擊得無影無蹤。

  「許主任——」李荷的心裡有些酸楚,「你至少保持了一項記錄,你是院裡惟一的從頭割到腳的醫生。」

  「是啊,許主任就像人民醫院外科史的活標本。但他不能像『祥林嫂』似的總嘮叨這些往事。」周政端著一盆紅燒豬心從廚房裡出來,把它放到了茶几上,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手,留下油漬。

  她的聲調是積極的,她誠懇地說道:「許主任一直受李荷院長的器重,他在病例討論會上失去理智亂發言,扯到了創三甲,可李荷院長並沒有責怪他。甚至,梁啟德院長充分考慮到了許冠今前輩的難處,沒有讓我們支付死亡家屬的經濟賠償。潘小松大夫還這麼給面子,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了。許主任,你不是有話要說嗎?」

  「是的。」許冠今請梁啟德,李荷和潘小松入座在茶几周圍的沙發上:「拿酒來。」他讓周政把一瓶珍藏了多年的茅臺酒拿了出來,先是把酒倒進五個有刻度的玻璃量杯裡:「碰了這杯酒,我有話說。」五位醫者站了起來,碰了杯,以隨意的形式喝了酒。落座後,大家都望著一臉盆紅燒豬心,誰也沒有動筷子。除了許冠今夫婦,誰也不清楚他要說些什麼。

  「當年來人民醫院行醫時,我宣誓過。其中有一項內容是:『非己所長,不強為之。』現在,我深刻領會了這項內容的含義。即使我的醫德再高尚,技術決定了我應該是退其位的人。所以,我把你們請來,當著梁院長和李荷院長的面,誠懇地希望潘小松大夫來人民醫院工作,做心外科的首席醫生。在我退休之前,我願意做潘小松大夫的助手。」他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指著一盆紅燒豬心說,「這都是摹擬手術的下腳料,我試過無數次,結果卻是失敗的。」他端起了酒杯。「小松啊,你的技術會讓人民醫院的心外科從困境裡走出來,帶動起人民醫院的聲譽。我畢竟是對人民醫院有感情的人,拜託你了,希望你能了卻我的遺憾。」可是,不知怎麼,潘小松的心裡卻起了波瀾。客觀地說,他希望與梁啟德這樣的院長配合,專心致志地解決技術上的問題。但是今天這種方式,尤其是經過那次的死亡病例討論會,自己是否為前輩造成了某種壓力,讓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許主任,你坐下來說吧。」李荷意識到這次的家宴非同尋常。許冠今做出這樣的決定完全出乎她的預料。哪位上了年紀的資深醫生願意從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有的人寧肯冒著「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指責,寧死不退而成為終生的利己主義者。

  「潘小松大夫——」梁啟德插話道,「我想前輩的決定是經過考慮的。醫生的職業人命關天,容不得謙讓和顧及到私人感情。在乎這一點意味著推卸責任。既然許冠今前輩分得清楚,拜託你滿足前輩的請求。帶著你的伴侶楊立旋灌注師一同來人民醫院吧。」令潘小松又一次意外的是,梁啟德提到了楊立旋。是的,她的技術嫺熟,從未讓心外科專家失望過。但她在市立醫院的處境與潘小松相似,夾在主任醫生和住院醫生的縫隙裡,高不成低不就,是沒有機會競爭首席醫生待遇的人。梁啟德提到了她,潘小松不清楚梁啟德對她的瞭解有多麼具體。

  就在一個星期之前,潘小松所任職的心外科有病人要做心臟二尖瓣置換術。這個病人是由副主任醫生主刀手術的。手術前,病人的家屬不知是從哪個管道得知潘小松的地址,不請自到,要找的卻是楊立旋。這人留下一個紅包,匆匆離去。

  病人的家屬為主刀醫生和灌注師送紅包是常有的事,似乎約定俗成,不送紅包,醫生的手術刀不利索;或者灌注師會在手術的過程中突然停掉心肺循環機似的沒有安全感。楊立旋拿著紅包追了出去,家屬卻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了。她與潘小松商量後決定,術後立刻把它還給病人的家屬。這也是部分醫生處理紅包時沿用的一種辦法。第二天,她在手術後立刻把紅包還給了病人的家屬,甚至讓麻醉師做了證人。剛剛做完這一切,她被醫務科的主任叫到了辦公室:「你被匿名電話投訴了,你收了手術病人家屬的紅包。按院裡規定,你得寫出書面材料。」楊立旋把病人的家屬和麻醉師請到醫務科,澄清了事實的真相。然後,她當著醫務科主任的面,讓病人的家屬坦言是從哪個管道得到自家的地址的?經過反復說明這事的利害關係,家屬才說明來自主刀醫生的指點。按照楊立旋的性格,她要當面質疑心外科副主任的人格是否有缺陷,讓他為此受到懲罰。潘小松息事寧人,他是不願意把精力耗在解決專業技術之外的事情上。他們以為這件事就此過去了,可是,收取紅包的流言仍然像一朵奇葩,盛開在冠為「競爭」之名的百花園裡。

  接到許冠今的邀請電話之後,潘小松與楊立旋分析過,如果有可能,他們願意到人民醫院做科室的帶頭人。

  「表態吧,潘小松大夫,」周政催促道,「你們的到來會讓人民醫院儘早地進入三級甲等醫院的行列。你們還等什麼。」

  周政在這件事上不糊塗。她跟梁啟德交談過,他理性地履行著院長的職責,把「搭橋手術」做到各位專業人才的身上,對許冠今這等資深醫生可謂「六親不認」。他直截了當地動員潘小松便是證據之一。

  在座的人的目光投向了潘小松;而他的目光和思維像是賓士的列車,駛過了牆上的「作品」、茶几上的紅燒豬心、梁啟德期盼信任的目光、首席醫生的位置及待遇和李荷的認可。

  「這似乎是一個很好的安排。」他自言道。很長一段時間的考慮之後,他微笑著表態:「我同意調入人民醫院。」

  又一輪的碰杯喝酒。在吃的方面沒有可選擇的餘地,除了周政最拿手的炸麻花,沒有人動那盆能聯想到心臟手術的紅燒豬心。由於梁啟德和李荷沒有吃午飯,大號搪瓷盆裡的油炸麻花被他倆風捲殘雲般地耗到了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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