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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死裡逃生。」祁漢忠琢磨著這話的分量,或許意識到自己也有「務本」的資格,突然脫口而出:「我可是潘小松大夫的第二助手。」李荷聽罷,嘴角往左腦的方向抽動了一下,嘲弄了祁漢忠的幼稚。然後推心置腹地說道:「你讓我說你什麼好,第二助手,張文的意思吧。祁漢忠,你知道嗎?潘小松和許冠今為張文的手術已經數次合練,你參加過嗎?你還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吧,例如心肌保護的問題,冷凍心臟時用的冰屑,你就親自準備一下吧。據我所知,於彩珍要求做這台手術的巡迴護士。我並非對她不放心,只是覺得,你親自準備比較好。張文明天就要手術了,你得養足精神,這台手術能否成功,對你和張文,還有人民醫院都至關重要。我的意思,你明白嗎?」祁漢忠奮力地點著頭,他還有自知之明,不僅僅是明白李荷所忠告的,還有別的,例如,他得回頭審視自己的選擇,或許,他得跟李荷一樣,重新設計人生的價值。當然,這是手術後的事,不是現在。

  現在,他得養足精神,面對明天的手術。

  42

  第二天,當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的時候,祁漢忠精神非常好地出了家門,往人民醫院走去。這一天對普通市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一天,對他來說卻很特別。因為他的媳婦張文要做心臟二尖瓣置換術,這也是人民醫院本院醫生的第一例重要的心臟手術。

  街上的景色如故,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他駐足在一家商鋪,買了一板巧克力,希望它能補充張文體內的能量,度過漫長的手術。

  他攥著巧克力先是去了心外科的女病房,「她去刮毛了。」鄰床的女病人告訴他,「去了很長時間了。」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那把消毒過的剃刀果然不在。因為張文不願意使用別人用過的剃刀,親自到醫療器械商店買了一把新的留給自己術前備皮的時候使用。

  剃刀不在,意味著張文真的面臨高難度的手術,面臨著活下去還是死亡的關口。他的心情隨之有些沉重,必須見她一面,跟她說點什麼。要知道,心臟手術有很大的風險。她的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遺言。

  來到備皮室的門前,他敲了敲門,「是漢忠嗎。」是張文的聲音。他把門推開一條縫,旋風般地卷了進去。

  張文躺在備皮床上,值班護士正十分敬業地用剃刀把她軀幹的體毛一律剃掉。

  「手術科見吧,祝你成功。」張文說。他把巧克力塞到她的手裡,退出備皮室時困惑地想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對張文講的;她卻祝我成功。祝第二助手成功?」想著,他乘電梯來到手術科。

  換鞋時,他才發現,多年不用的鞋抽屜上貼著「實習醫生」的字樣,覆蓋住了自己的姓名。旁邊便是聳立在南牆前的「潘小松夫婦」的專用鞋櫥。

  「重要人物啊,細微之處現身份。」祁漢忠自知不便計較,「技術決定一切。」他默默地換了鞋,把鞋放到了換鞋間的牆角處,在無菌區裡換了隔離衣,趿著拖鞋進入手術科的走廊,突然他聽到了優美的管弦樂,仿佛二重變奏的小步舞曲……

  「我沒走錯地方吧?」他問迎面走來的穿著隔離衣的總護士長張玫菊。

  張玫菊用手勢示意他不要出聲,把他引領到一號手術間的門口:「這首交響樂的名字叫《我將活下去》。祁主任,你從門的窗口往裡看吧,在舒緩的二重變奏的音樂裡,你看到了什麼?」

  祁漢忠看到手術間裡只有潘小松夫婦。「二重變奏?」他重複著。突然間,他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至少是多重變奏:麻醉師,第一助手許冠今,還有本人祁漢忠。難道自己被排除在外?他不只是看到什麼,更想知道手術的方案。既然自己是第二助手,主刀醫生潘小松應當把手術的方案告知自己。尤其是,張文的心臟停跳之後,他用什麼辦法保護她的心肌組織?她的心臟要停跳多久?愈久她的心肌組織損傷愈大。

  就在他準備進手術間時,張玫菊攔住他:「別打擾他們。術前聆聽這首交響樂是潘小松大夫的習慣。我將活下去,將不可重複的生命延續下去。看看吧,他的雙手與手術臺平行並且伸展開,仿佛真的在小步舞曲的節奏裡,把病人的生命調動到他的手指間,張文的生命指望的正是這雙手的救助。」

  「有這作用?!」

  祁漢忠調頭離開視窗時,看到於彩珍端著一個醫用瓷盤朝手術間走來,盤裡是用生理鹽水凍成的冰塊。他立刻想到李荷叮囑過自己:「親自準備冰屑吧。」

  「讓我來吧。」他接過醫用瓷盤時問道,「你術後不久,真的要參加這台手術?」

  「是的。」於彩珍仍然一臉慈祥的表情答道,「我是這台手術的巡迴護士,在台下幫幫忙。」她的話音剛落,梁啟德、許冠今和麻醉師崔藝出現在手術科的走廊,經過祁漢忠,進入一號手術間。

  下意識地往裡看了一眼,祁漢忠看到潘小松用眼神示意著灌注師楊立旋關掉錄放影機。手術間裡頓時肅靜。過了一會,潘小松吩咐於彩珍:「可以接病人了。」

  「我自己來了。」潘小松大夫出手術間迎接了病人張文。他特別注意到她非常平靜的表情,「潘小松大夫,拜託你了。」她微笑著與潘小松大夫握了握手。

  在手術間裡,張文與丈夫祁漢忠緊緊地擁抱之後躺到了手術臺上,麻醉師崔藝把氧氣面罩戴到了她的臉上。

  潘小松大夫站到了手術臺的主刀位置,他的身旁是觀摩手術的梁啟德。與潘小松隔手術臺相對的是許冠今和祁漢忠。

  已經戴好了口罩和膠皮手套的潘小松俯身對張文說:「麻醉生效後,用不了多久,我會把你的心臟修補好。」張文只是眨了眨眼,沒再說什麼,因為麻醉已經生效,她很快便失去了知覺。

  當潘小松開始消毒手術區時,祁漢忠盡自己的職責,退到手術間的一角,用一把帶柄的鋒利的手術刀削著醫用瓷盤裡的冰塊。

  「準備電鋸。」

  器械護士右手遞電鋸,左手提著電線以方便潘小松使用電鋸。當祁漢忠聽到「吱——」一聲響時,他意識到張文胸骨正中已經被電鋸給鋸開了。

  把冰塊削成絕無「冰刺謀殺」嫌疑的冰屑之後,他回到了第二助手的位置。這時,潘小松大夫和灌注師楊立旋已經配合默契地完成了體外迴圈的插管。

  「降溫。」

  祁漢忠轉過身來看著楊立旋操作著人工心肺機的降溫器。他從《實用內科學》的書上溫習過這方面的理論:當人的體溫降至三十四度的時候,心跳變慢;二十八度時變弱,低於二十度時心跳完全停止。心跳完全停止時,要用三把鷹嘴鉗子分別卡住心臟的重要血管:上下腔靜脈和主動脈。這時祁漢忠可以履行第二助手的職責,把冰屑倒入張文停止跳動的心臟裡,起到保護心肌的作用。

  「病人的體溫降至二十八度。」楊立旋告知主刀醫生潘小松的話音剛落,「鷹嘴鉗兩把。」潘小松大夫的手伸向器械護士。瞬間,兩把鷹嘴鉗子分別卡住了張文的上下腔靜脈。

  「手術刀。」

  一直背誦著手術程式的祁漢忠突然失聲制止道:「且慢,潘小松大夫,你沒有阻斷主動脈。她仍有心跳。」他求助的目光望著梁啟德。這一刻的梁啟德仿佛完全被潘小松的技術和自信征服,他以信任的目光看著潘小松在張文仍然跳動著的心臟上切開了左心房。

  在張文蠕動樣跳動的左心房裡,潘小松大夫切掉了病變的二尖瓣,抬頭看了一眼第一助手許冠今。

  瞬間,許冠今用吸引器吸淨了心臟裡的血液,在他的配合下,潘小松大夫以嫺熟的手法將準備好的生物瓣:豬瓣與周圍組織縫合在一起。整個過程乾淨流暢。祁漢忠看傻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潘小松大夫的手術,他選擇的豬瓣的型號是那樣的合適,跟周圍的心肌組織嚴絲合縫,打結固定後,在縫合切開的心臟之前,他親自向左心房倒了一杯生理鹽水,排盡了裡面的空氣:「可以縫合心臟了。」他把這一程式交給了許冠今主任。

  然後,他望著表情驚訝的祁漢忠說:「我對張文病人進行的是心臟不停跳的體外迴圈手術,不阻斷主動脈,心肌組織的損傷程度便為零。既換了二尖瓣又保護了她的心肌組織。祁主任,這就是我給予你的知情權。」

  祁漢忠還能說什麼呢!作為曾經的心外科醫生,他對潘小松大夫精湛的技術除了敬佩之外,對什麼是首席醫生的概念也有了客觀的認識。

  「撤人工心肺機。」許冠今縫合了張文的心臟之後,潘小松技術性地指揮了灌注師楊立旋。緊接著,他把祁漢忠請到了主刀的位置,在梁啟德期待著最後的診斷成功的目光的凝視下,他把祁漢忠的雙手分別固定在上下腔靜脈的鷹嘴鉗上:「我將活下去!」在象徵著渴望旺盛的生命力的交響樂的配合下,他的雙手同時鬆開了鷹嘴鉗子。

  張文蠕動的心臟隨著體溫的升高,漸漸地,有力地跳動起來……心跳加入到交響樂更強更有力的節奏裡,這音樂連同人類的終極關懷,彌漫出手術科,在夏季的太陽的照耀下,久久地回蕩在人民醫院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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