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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六

  京都元帥府內,霍慶陽站在校場邊,看著一排兵器架子發呆。一陣冷風吹過,將他滿頭銀絲揚起,霍慶陽微微緊了緊衣襟,似乎有些畏寒。

  突然,一件還帶著體溫的銀狐皮大氅搭在他肩上。霍慶陽眼中精光一閃,猛然轉身,卻見顯宗皇帝正看著他微微而笑。而顯宗皇帝只穿著單薄的長衫,顯然那件銀狐大氅本來是穿在他身上的。

  「陛下!」霍慶陽躬身施禮,「您幾時來的?怎的沒有人通報?」

  「是朕不讓通報的,元帥不用怪下人無禮。長久未見,朕只是來看看元帥。」他向前走兩步,在一個木樁子上坐下,然後沖霍慶陽招招手。霍慶陽略一猶豫,也在他身邊的樁子上坐下了。

  從那一日交出景帝遺詔之後,霍慶陽一夜之間華髮滿頭,顯然是內心受了極大的煎熬。他是擁立苑瀣登基的大功臣,可是他卻從來沒有上過早朝。無論是苑瀣登基最初齊聲稱頌的時候,還是後來牆倒眾人推的時候,他都一概不管,軍營也不去,只是待在自己的府中一步不出。

  「元帥。」苑瀣還用以前的稱呼招呼他,「朕讓方克敵帶兵去打南詔,胡久利啊,李書文啊,這些人都一併跟去吧。西北軍裡面,方克敵算是智勇雙全的人物,這些人也服他,不趁著現在這個機會積攢些軍功,可能很長時間都沒有升遷的機會了。」

  霍慶陽微微點點頭,不說話。

  苑瀣輕描淡寫地道:「元帥,你和他們不一樣,南詔成不了氣候,光是打南詔的功勞怕是抵不上你為朕做的事。朕這裡有一份京都官員隱藏實力的冊子,你帶著去捷州找她吧。」

  霍慶陽肩頭微微一動,找她是什麼意思,兩個人都知道。

  「陛下……」他嗓子乾澀,幾乎不能開口。

  苑瀣做了個打斷他的手勢:「元帥,你不用說了,是朕對不起你。朕本來還希望能讓你們都過上好日子的,元帥你、胡久利、方克敵,我們西北軍的兄弟……朕本來還以為朕能給大家好處的,誰知卻差一點把你們都害了!」

  他憐惜地看著霍慶陽一頭雪白的頭髮,霍慶陽內功精湛,如果沒有這個變故,大概六七十歲也未必有白頭發吧,可是現在,他才剛剛四十歲,便已經發白如雪。

  苑瀣凝視著校場一片荒涼的黃土,輕聲道:「以前,我們兄弟姐妹的名字中間都有一個『寧』字,那時候朕只有三歲,母妃告訴朕,因為皇后姓甯,所以我們就必須加一個『寧』字在名字裡。朕當時什麼也不懂,感覺母妃羡慕皇后,就拍著胸脯說,等以後朕長大了,讓她當皇后,那朕的名字就變成苑司徒瀣。」他輕聲一笑,「母妃告訴朕,朕長大了她不能變皇后,但是如果朕努力做了皇帝,她就可以變太后,那比皇后更威風呢!她讓朕記得,長大了要當皇帝,但是不能和別人說,只能在心裡記得。元帥,你知道嗎,前一段時間,朕每個晚上都難過地哭,朕終於當上皇帝了,但是母妃卻看不到了,朕好難過,覺得這是朕一生最大的遺憾,永遠也不能彌補的遺憾。但是最近,朕每天都很慶倖,慶倖母妃死得早,沒有看見朕現在的樣子。」他的聲音帶著一點嗚咽,「幸好她死得早,幸好她看不到……」

  霍慶陽坐在木樁子上,靜靜看著他極力抑制著不讓自己失態,突然問道:「陛下,皇子皇女名字中間有個『寧』字,是因為先皇后姓甯,可是我大苑共出過九個姓甯的皇后,為什麼以前不加『寧』字?」

  苑瀣詫異他會對這個感興趣,吸一口氣平復情緒,才道:「那是母妃哄朕的,我們官名中間的『寧』字,和皇后甯氏沒有關係,只是順著『謹慎立身,德高天佑,平心體察,福壽康寧……』這個順序排下來的,到我們這輩,是『福壽康寧』的『寧』字,和皇后姓甯只是湊巧。」他歎了一口氣,道:「我們這一批皇子皇女中有一個登上帝位,其餘人就不能叫官名了,便是登上皇位的那個,也要去掉這個『寧』字,所以皇妹會叫苑勶,朕叫苑瀣。先祖想得很對,元帥你說,當上皇帝,就算不像朕這般可笑的,又怎麼可能寧呢?」

  「哦,原來是這樣。」霍慶陽輕輕點點頭,似乎苑瀣不是來和他告別的,而是朋友之間無關痛癢的家常聊天。

  一陣風吹來,苑瀣剛剛將大氅給了霍慶陽,身上的單衣已經不足以禦寒,他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站起身,從懷中拿出那個這些天他一筆一筆記下來的、寫著各個家族隱藏勢力的冊子,輕輕遞給霍慶陽,道:「別人朕給他們安排出路,但是元帥你……遺詔是你拿出來的,朕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朕——」他喉頭一熱,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道這個冊子分量夠不夠,但是已經是他能做得最多的了。為了瞭解這些資料,他做出不敢與青瞳為敵的姿態,騙得他們將實力說出來,來增強他的信心。前幾天表現得那麼軟弱,後來卻又那麼強勢,現在朝臣多半以為他是個神經病吧。

  小小一本冊子,分量卻很沉重。除了少數實在沉得住氣的老狐狸,大部分家族的底都在這裡了。有了這個,實行新政就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了。他以前看過趙如意給他的條陳,知道青瞳為了新政下了多大功夫,這個東西對她一定是有用的,再加上以前的情分,能換霍慶陽平安嗎?讓霍慶陽親自帶去給她看看,看看他雖然背叛了她,但是他已經難過成什麼樣子了,她會心軟一點吧?

  「元帥!朕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你,可是拖下去更加危險,若讓她發出明詔,你就不是自己投誠了,所以……你還是儘快動身吧。」

  霍慶陽靜靜地抬起頭:「她已經給臣來過一封信了……」

  苑瀣一驚站起:「她要趕盡殺絕嗎?」

  「不是,她說她明白臣的苦衷,讓臣不用太難過,好好安撫西北軍,等她回朝為她開路。」

  苑瀣松了一大口氣:「那太好了,朕還以為——」

  「臣拒絕了。」霍慶陽輕輕打斷他的話,眼神中是難以忍耐的痛楚:「臣說,臣和西北軍的弟兄已經決定效忠九殿下,不能為她開路……」

  苑瀣震驚地看著他:「霍元帥!你!」他有些氣急敗壞,「難道你也和呂慧安那些人一樣,想著什麼擁立之功?元帥啊!朕的處境遠遠不如皇妹!朕……朕,唉!朕對上她幾乎沒有勝算,朕也不打算打內戰!你醒醒吧!」

  「正因為您處境比不上參軍,正因為您不打算打內戰,所以臣才不能舍您而去!臣是軍人,臣有臣的原則,交出那封遺詔,臣沒有做錯!不管為此付出什麼代價,臣自己知道,臣沒有做錯。」

  「元帥!」苑瀣急得跺了一下腳。

  「陛下,不用說了,此事早已過去,那封信比安民詔書更早,臣也早已回復了,她也已經暴怒,臣已經徹底背叛了她。所以……現在說這些都來不及了。」霍慶陽聲音很蒼涼:「如果此時此刻,臣帶著書冊出逃,朝中諸臣就會覺得,連最親信的西北軍都不支持陛下了,那必然整體崩潰,陛下想利用這段時間平定南方也做不到了。只要臣還在京都,還在陛下身邊,那他們就會知道,西北軍在支持您,他們就不會徹底失去信心!您從驍羈關躍下就一直跟隨老臣,如今陛下面前又是一道懸崖,臣決不會在此刻舍您而去。老臣知道陛下的志願,您只是想做點事出來,讓大家看看您的能力,現在老臣也已經沒有退路了,臣也已經不能回頭了!那就讓老臣在您身邊,助您一臂之力吧!」

  苑瀣怔怔地看著滿頭白髮的霍慶陽,心中一熱,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

  助他一臂之力的結果,是跟他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在以為青瞳已經死了的時候,霍慶陽死守著不肯拿出遺詔,那個時候他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等他終於拿出遺詔了,他一天也不肯上朝,在自己很需要聲譽的時候,他也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遺詔漫天遍地、他羞憤難當的時候,他也未曾出來哪怕說一句安慰的話。可是在這個最後時刻,不助他一臂之力就會死的時候,霍慶陽卻站出來,要義無反顧地和他在一起了。

  錦上添花誰不會?雪中送炭才難得。

  「好……好……好……」此刻除了「好」字,他還能說什麼?

  苑瀣把滾燙的眼淚灑在霍慶陽手上:「元帥!我們最後,再做一點事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一擦,朗聲道:「戰事皇妹早已籌劃妥當,我們便著手去做那能讓大苑中興的新政吧!」他指了指書冊,「此刻,我們用得起雷霆手段,我們不怕得罪人了!」

  「戰事交給常勝,陛下放心嗎?」霍慶陽定定地看著他,問道:「常勝是定遠軍的舊部,參軍的親信。您放心嗎?」

  苑瀣咧嘴一笑:「臨陣對敵、籌劃戰局的能耐,朕比她差得遠。既然她已經想到西瞻軍進入南部九州的可能,也已經將戰術和將領的人選定下來了,朕為什麼不照做?如果她定下的戰略不行,那朕去指手畫腳,只會更糟。我們還是揚長避短,推行新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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