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新宋·十字 | 上頁 下頁


  柴氏兄弟心裡一直記掛著此事,只是無由相問,這時石越忽然主動提起,柴貴誼便先忍不住,道:「自從今年二月以王安石相公為參知政事,創辦置制三司條例司、議行新法起,六月禦史中丞罷,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輸法,八月禦史台十數名禦史皆以論新法被罷——如今正是國家改革變法之時,石兄又說進士科將罷詩賦,想來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只是我聽說慶歷年間也曾罷過詩賦,不久卻又恢復了舊制,罷詩賦到底是于國家有利還是有害呢?」

  柴氏兄弟是土生土長的蜀人,受蜀派影響,多有傾向佛老宿命之說,因此他們也更容易相信石越的神秘主義論調。他們此時想進一步瞭解的,倒不是廢不廢除考試詩賦,而是罷詩賦的利弊以及與時局的關聯,瞭解這些,有利於他們把握政治脈搏,在省試時交一份讓執政大臣滿意的答卷。

  石越見他把一年內朝廷發生的大事說得絲毫不爽,不由笑道:「我一介布衣,不敢妄言朝政得失。這裡都是自己人,而罷詩賦的事不久就要公佈了,故才敢無所顧忌,亦不過是希望諸兄能早做準備。至於別的,則非所宜言了。」

  不料柴貴誼提到均輸法,卻勾起了唐甘南的牢騷,他忍不住冷笑道:「均輸均輸,官府來做生意,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老百姓可就慘了。我們西南的還好一點,東南那邊最倒黴。」唐棣沒想到唐甘南竟然敢指責朝政,想是怨氣實深,連忙笑道:「咱家以後少囤些貨物居奇便是了。這均輸法是官家增加收入的良方,不見的是壞法。」唐甘南頓時醒悟,連忙打了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反正生意還得做。」

  石越心中一動,走了過來,向唐甘南問道:「不知二叔做的是什麼生意?」

  唐甘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石越因為和唐棣平輩論交,按現代人的習慣,便跟著唐棣叫他二叔。見石越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一怔,不過轉過念來,也覺親熱,便笑道:「無非是蜀錦、陶瓷、絲綢、木材之類,有時候也賣點美酒茶葉,不過那卻是朝廷管得嚴的物品。」

  石越又問道:「可曾販賣棉布?」唐甘南奇道:「棉布?棉布產量不大,做工繁瑣,利潤又少,遠不如絲綢絹緞——賢侄卻為何對此感興趣?」石越搖搖頭,沒有回答,靜靜思忖了一會兒,又問道:「二叔可知道棉布織成的工藝?」唐棣等人見石越居然和唐甘南談起什麼棉布來,無不莫名其妙,只有桑俞楚卻覺得蠻有意思,忍不住插口說道:「豈有不知之理!我姐夫沒做過棉布生意,我卻是做過。我曾親眼見那些織戶做過這些事情:凡要織成一匹棉布,首先得脫棉籽,但棉籽生於棉桃內部,並不好剝,或用手剝,或用鐵筋碾去,然無論用哪種方法,織戶辛苦一天,收穫卻甚有限。大量的棉花堆積,要花費無數的人力來脫棉籽,故此這棉布之成,最先一件事就要花這許多的人力。其後無論是彈棉花,還是紡成棉紗,都是極為耗時耗力。而棉布的利潤又遠遠比不上絲絹,故此我大宋境內,做棉布的織戶甚少,也就是福建、嶺南、崖州有人靠此謀生。」石越見他說得明白,不由連連點頭,唐棣等人卻恍如在聽天方夜譚。

  「如果有人能夠使得棉紡的過程變得簡單,並且可以大批的生產,以桑伯父和唐二叔看來,這棉布的利潤又能當幾何呢?」石越似乎是隨口問道。二人眼睛一亮,異口同聲道:「真能如此,利潤不可限量。」說完,桑俞楚歎了口氣,道:「這又談何容易?」唐甘南卻嘻笑問道:「莫非賢侄有辦法?」

  石越正要回答,桑充國卻已不耐煩了,本來他以為石越不過是喜歡博物,談些民間紡織之事,當做趣談顯示自己的淵博,不料看這光景,竟然真的討論起生意的事情來了。他忍不住出言諷刺道:「君子言義不言利,以石兄之才,卻不知道為什麼要對這孔方兄如此看重?」他這一句話雖然有點無禮,卻也說出了唐棣等人的心裡話,眾人默不作聲,都想看石越如何辯解。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淡淡的說道:「桑兄只怕讀書有些地方沒有讀到,我和令尊及唐二叔言利,卻正是受孔子之教。」

  桑充國冷笑道:「那倒要請教了,石兄莫非是想要發千古之覆?」

  石越也不生氣,淡然道:「那倒不敢。桑兄遍讀經典,如果在下說孔子一生追求者其實就是個『仁』字,想必你不會反對吧?」

  柴貴誼忍不住答道:「石兄所言極是,不過依在下之見,還有一個『禮』字。」眾人都點頭稱是。

  「這個『禮』字,其實不過是孔子為了達成仁道而採取的方法,以孔子本意而言,倒不會死守著禮字不放。否則的話,當時周天子尚在,孔子何故卻要去遊說各國?而公羊又為何會有經權之說?經,即是守禮;權,即是變禮。而什麼樣的情況下允許有權變呢?關鍵就在於是不是合乎仁道。」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點頭稱是。桑充國臉色稍霽,追問道:「這仁道和言利,又有何關係?」

  「什麼是仁道?仁者愛人。所以愛人者為仁。如果有一個人,他行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讓百姓安居樂業,生活變得富足,這就是仁道了。桑兄說君子不言利,可忘了還有一句話:公利可言!周公之後,孔聖最看重管子。可管子是言利的,管子經商而使齊國富強,讓華夏的百姓免受夷狄之困。這個功績,已經讓他接近於仁道了,所以言不言利,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反對的,不過是那些于國於民無用的追求利益的行為!」石越顧視眾人,慷慨陳詞,「在下與令尊、唐二叔所言的棉紗之術,便是于國計民生大有益處的。百姓生活,最基本的是兩件事情,一為食,一為衣。倘若棉紗棉布能大行於世,那麼一來百姓可以穿得更好,溫飽足方可言禮義;二來棉布可以銷於外國,國家為中厘稅,可以補充國用;三來許多百姓可以賴此養家糊口;四來自己也能掙一大筆錢,從而有能力為百姓做更有益的事情。難道這樣的事情孔子也會反對嗎?」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讓眾人啞口無言。桑俞楚更是目瞪口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經商掙錢居然還有這麼美妙的理由!只有唐甘南暗暗警惕:什麼事情都能用大道理來掩飾的人,是絕對不可輕視的。

  石越似乎意猶未盡,又揮動雙手,朗聲說道:「在下雖然不才,卻不敢忘孔聖之教,一生的信念,就是希望天下的百姓,能夠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普天之下,沒有人因為沒有飯吃而餓死,沒有人因為沒衣穿而凍死。生病的人可以得到醫治,年老孤寡和年幼無依的人可以得到照顧,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進學校讀書學禮義,即便是蠻夷,也可以受到孔孟之道的教化。我以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仁者所追求的目標。」

  「若能如此,要周禮何用?堯舜之世也比不上。只是要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唐棣感歎道。眾人都點頭稱是。石越的幾句話所勾勒的社會,實在是孟子以來多少儒生心中的理想社會。

  唐甘南卻不相信石越會有什麼誠心去追求三皇五帝之治,不過他也絕對不敢公開質疑石越的誠意。讀書人的腦袋一般容易被燒壞,特別是年輕的讀書人,這個道理他非常明白,才不會去自討沒趣。況且石越把他們做生意說得這麼高尚,有助於提高他們這些父輩在兒侄心中的地位,以後碰上一些酸儒,也正好用來揚眉吐氣一下,從這方面來說,他還是蠻喜歡石越的。

  石越本來只是想找個理由對付一下桑充國,自己也不料居然會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說到最後,竟然似乎連自己也開始相信那就是自己的理想了。這時候聽到唐棣說「談何容易」,便準備對他說一番「世上事有難易乎」之類的大道理,卻聽身後一個嬌美的聲音說道:「這位公子有如此大志,奴家不才,也要替天下的苦命人謝謝這位公子。」

  眾人齊齊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卻見一個懷抱琵琶的女子,站在門口深深一福,身後站著兩個丫環打扮的女孩子,也跟著在施禮。從石越的眼光看來,這個女孩甚是漂亮,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面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清秀的臉蛋上,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顯然是來自江南水鄉。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碧月軒就在潘樓街,離桑宅倒不太遠,所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她來之時眾人正談得起勁,便不敢打擾,只好在門簷下候著,直到聽了石越那番高論,心有所感,才忍不住說了那些話。大宋立國百餘年,雖然號稱「無事」,但實際上河災、旱災、地震,從來沒有斷過,雖然朝廷也盡力救濟災民,但一方面是天災,一方面是豪強的兼併,小民也有苦不堪言之處,賣兒賣女的事情,時有發生。楚雲兒本就是小時候因為地方豪強的兼併,家裡不得已把她賣了,輾轉流入青樓的。因老鴇見她天姿聰穎,便打小在她身上下了功夫,請人教她琴棋書畫、詩賦文章,到了十六歲上,便出來賣藝,幾年來豔名播於汴京。雖然談不上幾大名妓之一,卻也是有不少的詞人才子來捧場,稱得上碧月軒的臺柱子之一。她在風塵中數年,見過無數的讀書人,有些人還是朝廷的大臣,但是等而上者,就談些詩賦文章,等而下者,便是聲色犬馬,哪怕是嘴面上,也從沒有如石越這般能念念以百姓為重的。雖然閱歷甚多,讓她知道看人重要的是看他做什麼而不是說什麼,但是對於這種願為自己從未聽說過的理想世界而努力的人,也是很讓她感動的。

  這時候她見眾人打量她,又是盈盈一拜,鶯聲說道:「奴家雲兒,給各位老爺、公子請安。方才失禮,還請見諒則個。」眾人聽得心神都忍不住一蕩,饒是桑俞楚生性嚴厲,臉上也忍不住泛出一絲微笑,溫聲說道:「不必多禮。」他生平從未對歌妓客氣說過話,這時說來,語氣頗顯彆扭。桑充國又叫人給楚雲兒看了座。

  楚雲兒剛剛謝了罪坐下,柴貴誼便笑道:「久聞碧月軒的雲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更兼有三絕:琵琶、柳詞、書法,不料今日有緣得見。」

  楚雲兒朝柴貴誼遙施一禮,卻悄悄的望了石越一眼,才說道:「這位公子謬贊了。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奴家就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興,祝主人家身體安康,財源廣進;祝各位公子科場得意,平步青雲。」她是久經風塵的人了,一眼就看出這裡主人和這些年輕人的身份,故此祝願得十分得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