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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廢掉新法,罷掉王安石就能沒有天災嗎?」趙頊喃喃自語,他心中充滿了迷惘。「朕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廟禱告時,他曾經很堅定的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變法的,否則的話,二聖為什麼會托夢給石越提醒災害的到來呢?只恨沒有聽石越的話,沒有做到有備無患。

  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覺得新法可能的確錯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說,新法盡是利民的,那麼百姓們的儲存應當增多,即使是災荒,哪裡又會有這麼許多的流民出現?

  攻擊王安石的奏摺,堆滿了禦案,《諫聞報》公開請求召回司馬光等人,罷免王安石;《西京評論》列舉了王安石執政以來的種種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嗎?

  「朕錯了嗎?」趙頊的信心堤防,已經漸漸鬆動。

  「官家!」李向安躡手躡腳的走過來,打斷了皇帝的思緒。

  趙頊心裡一個激靈,立時恢得了皇帝的威嚴,也沒正眼看李向安,冷冷的問道:「有何事稟報?」

  「王丞相、韓丞相求見,還有,今天的報紙……」李向安一面說一面把一疊報紙雙手遞到禦案之上。

  趙頊微微頷首,說道:「宣兩位丞相進來吧。」說完順手拿起一張報紙瀏覽,李向安因為和石越交好,又經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疊報紙,總是會刻意把《汴京新聞》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順手拿起的,首先總是《汴京新聞》。

  趙頊本來不過是想隨便瀏覽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間之情,就不會受大臣蒙弊。不料幾篇文字躍入眼簾,立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議論而不知事有輕重緩急者,《西京評論》、《諫聞報》諸君子也。諸君子陳義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學,光大於今日,而不知國事艱難,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務是何事?今日之急務,非罷丞相、廢新法也!二十萬流民聚集京師之地,若官府不加體恤,萬一有陳勝、吳廣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過、新法是否當廢,待災情控制,百姓安頓,朝堂之上,再議論未遲。今日之大宋,須當官民一心,共體時艱;朝野共棄前嫌,賑濟災民!而非互相攻訐,推卸責任也。……」

  這段話可謂深中趙頊之心,他心裡微微讚歎:「這才是識大體的話。」又繼續移開視線,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沒有注意王安石、韓絳已經進來,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擾皇帝的興致。

  「……充國布衣也,尚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位雖卑,其心不敢忘國憂。諸大臣皆食朝廷俸祿,深受皇恩,豈可不知此意?諸大臣之榮耀,

  皇上所賜也;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惟此國家艱難之際,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寢、食不知味,諸大臣若不知體惜聖心,同心合力,賑災救民,不知于心何安?!……」 (注)

  注:舊時行文,遇皇帝則另起一行,抬頭書寫。

  趙頊一口氣讀完,不由歎道:「事急見忠臣,桑充國如此痛責朝廷大臣,是為國而無暇謀身了!可惜滿朝大臣,卻沒有幾個識得大體的。」說完抬起頭來,發現王安石和韓絳已經進來,當下便把報紙遞給二人。

  二人讀完之後,王安石卻不好說話,只韓絳說道:「桑充國的確是個至誠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糧數萬石,在白水潭學院開設粥場,救濟災民。又親自帶著一干學生,去遊說開封府的富豪貴人,要求有錢人捐糧捐錢,齊心合力救濟災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說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聲駁斥……」他知道趙頊這時候對桑充國頗有好感,便順著皇帝的意思,誇讚起桑充國來。

  「非常之志?」趙頊不由一怔,冷笑道:「別說桑充國一介書生,單論白水潭數萬學生,便沒有謀反的理。自古以來,一群書生忠君愛國是有的,一群書生謀反,那才是聞所未聞之事!只有恆、靈那種昏君,才相信那樣的事情。」

  韓絳對皇帝的這種歷史觀心裡頗不以為然,嘴上卻順口說道:「陛下所說,自是正理。似這種為朝廷分憂之事,少不得便會有小人看不過眼。」

  趙頊點點頭,轉過頭問王安石:「二位丞相一起來見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見一個宦官走進來,叩首稟道:「陛下,銀台司急奏!」

  「呈上來。」

  那個宦官連忙把一份奏章和一個卷軸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遞上。

  趙頊心中奇怪,讓李向安接了過來,先披閱奏章,卻是監安上門鄭俠所寫,他心中不免更加奇怪,不知道銀台司急急忙忙遞上一個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當下將前後文略去,只挑著緊要的句子看:

  「……去年以來,秋冬亢旱,兼以蝗災,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俱死……災患之來,莫之或禦。乞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原來卻是道災情,要求救災的奏摺,所謂「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卻不過是廢除新法的委婉說法。趙頊本來看這樣的奏摺已經看得煩了,心下倒也不以為意,不過這次上書之人,卻頗有膽色,說什麼「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而且區區一個監安上門,更讓趙頊有點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軸,打開一看,卻是一幅數米長的圖畫,圖上畫了許多災民,盡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這些災民,有些在吃樹皮,有些趴在地上哀號,有些在賣兒賣女,有些慘死路邊……畫家工筆極為傳神,每幅圖畫之旁,都有小楷注釋,圖畫之右,赫然寫著《流民圖》三個字的行書。

  趙頊才看到一半,就已經感覺慘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圖一把抓起,丟給王安石、韓絳,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圖的內容,可是真的?」說完之後,眼睛死死的盯著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打開《流民圖》,注視了幾秒鐘,便把《流民圖》遞到韓絳手中,韓絳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來。他張口正欲設辭分辯,不料王安石輕輕搖了搖頭,跪下說道:「陛下,此圖所繪,的確就是外面百姓的慘狀了。」

  韓絳絕對沒有想到王安石會一口承認,真的大吃一驚。天子在九重之內,外面是個什麼樣子,還不是大臣們說了算?!現在雖然有報紙了,但是巧言設辭,也並非難事。他實是不知道王安石為何竟要一口承認。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驚的。因為他所學過的歷史書,是說新黨百般抵賴的。

  趙頊見王安石承認,真是又驚又怒!「王卿,你、你……」皇帝此時只是用手指著王安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王安石微微歎了口氣,沉聲說道:「陛下,臣深負聖恩,萬死不能救其罪。現在既知事事屬實,斷無欺君之理!」

  韓絳聽到趙頊和王安石的對話,心裡卻也一樣亂成一團,完全失去了分析後果的能力。

  趙頊瞪視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慮,最後終於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龍椅上,閉著眼睛,緩緩說道:「既是屬實,這幅《流民圖》,就掛在禦書房內。也好讓朕天天記得,朕的子民們現在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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