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十 | |
|
|
|
|
5、「星星之火」 和父親還包括和母親決裂,使南昌在戰友們中間的處境變得微妙。人們早已對南昌的父親生疑,有著一些傳說。照理,南昌的激進行為應該讓大家放心了,但是,很奇怪的,人們反倒對他有了戒意。他們這一夥的父母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衝擊,從原先的領導位置下來,他們的身份還有信仰跟隨著受到了貶抑,南昌這一行動,就無疑地有一種變節的含義。此時,人們親歷了政治的波折,對黨內歷次路線鬥爭開始重新審視,所以,南昌父親這樣的人,誰知道呢?也許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革命者。再說,他們這些勝利者的後代,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那就是,他們當然屬一個特殊的階層,無論內部有怎樣的分歧,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由不得別人來插嘴。這樣的觀念其實是比前一種、由信仰產生的理由更具有力量的。在此,倒真有些像資產階級興起之時,面臨沒落的貴族的心理。就這樣,人們多少對南昌起了敵意。 只有陳卓然對他一如既往,可是,南昌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更加生恨。他覺得陳卓然是做姿態,其實居高臨下。並且,他還想到這一切都是陳卓然蓄意策劃的:他先是給南昌的父親定了性,暗示南昌起決裂之心,最後達到孤立南昌的目的。他這麼想幾乎是有些病態了,因為連他自己也說服不了自己,陳卓然為什麼要孤立他。即便是在這偏執的狀態裡,他依然痛苦地羡慕著陳卓然,陳卓然可謂天之驕子,樣樣都比人優越,以至於不久後,陳卓然受到公安部門的拘禁,這一點也使南昌嫉妒。作為一個革命者的形象,陳卓然更完美了。南昌並不知道,倘若當時他搭上的車廂沒有被摘下,而是一徑去了北京,那麼他完全有可能與陳卓然做「獄中難友」。可偏巧,棄北向南。他實在是逃過一劫,卻也與陳卓然擦肩而過了。 這一段日子非常灰暗,他們的司令部基本解體,卻有無數個司令部取而代之。戰友們都四散了。南昌一個人堅守在空蕩蕩的司令部裡,說實在的,也是沒地方可去。要說,學校是比前一陣熱鬧了,因為派仗越演越烈,有幾次還升級到了武鬥。夜裡,燈火通明,喧聲四起,玻璃窗嘩啦啦碎下來,不知怎麼又拉了閘,「刷」一下沉入黑暗。為安全起見,南昌將門上的司令部字樣撕下來,將兩間打通的教室間的隔門重新關上,堆上桌椅,自己只占較小的一間。他很少出門,甚至人們都不怎麼知道這裡還駐著一個人和一個司令部。有幾次,新成立的戰鬥隊找空房間,找到這裡,敲開門看見有人,便又退出去。幾次過後,南昌又在門上貼一張字條,上寫「星星之火戰鬥隊」,從此不再有人敲門。他在戰友們棄下的物品中翻找到一些書籍,《反杜林論》、《共產黨宣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以及《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這是陳卓然留下的。 有一天,不知是由什麼驅使的,他忽然打開筆記本,開始抄寫《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他覺得,抄寫幫助他理解了這部共產主義運動史的偉大文獻。更重要的是,抄寫緩解了他那種被遺棄的頹唐的心情。當他抄寫到第五章上,關於「十二月十日會」隨波拿巴巡遊時的一段:「在這個團體裡,除了一些來歷不明和生計可疑的破落放蕩者之外,除了資產階級可憎的敗類中的冒險分子之外,還有一些流氓,退伍的士兵,釋放的刑事犯,脫逃的勞役犯,騙子,賣藝人,遊民,扒手,玩魔術的,賭棍,私娼狗腿,妓院老闆,挑夫,下流作家,拉琴賣唱的……」他不由自主地情緒激昂。 晚上,他怕械鬥的人群襲擊他的窗戶,總是早早地熄了燈,身體靠在窗邊的牆上,側臉看窗外的情景。從他所在的四樓的高處望下去,操場上熙攘著的人真有些像蟻群呢!更多的時候,操場上寂靜無人。他也不敢開燈。看久了,就會在操場上的沙礫地上看見兩條影子,一條長,一條略短,長的是陳卓然,短的是他。他止不住想:陳卓然在做什麼呢?監獄的生活總是嚴峻的,比起來,南昌算得上什麼呢!有意無意,南昌將自己的生活壓縮到最低限度。他兩天去一次食堂,買來一堆淡饅頭。淡饅頭,還有開水,甚至連醬菜也沒有,就是他全部的給養。開始,他不理髮,從不知是誰留下的一面小鏡子裡,看見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長而亂的頭髮,尤其是唇上長出的硬起來的鬍子,心裡有一種酸楚,又有一種滿足,他喜歡這個形象。後來,頭髮長得不成樣子,他就到學校外面的剃頭店裡,乾脆刮了個光頭。這樣,他看起來,就真的像一個「聯動」,有著典型的抵抗社會的表情。他難得走出屋子,買饅頭、打開水,或者上廁所,走在戴了各色袖章嘈雜的人群裡,難免有人會看他一眼。可是這一派以為是那一派的人,那一派以為是這一派的人,還會以為是一個隨便闖入的人,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誰,誰也都不追究他到底是誰。因此,他便在這複雜的局勢中生存下來了。 |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