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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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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晚上,整幢樓的燈都亮著,操場上的燈也亮著,顯然是將要有行動來臨。可是卻奇怪地寂靜著,人都不知道去哪裡了。南昌從窗戶往底下看,空無一人的操場忽讓他有些膽寒,他感覺到這一幢樓裡其實只有他一個人。郊區的夜晚本來就是沉寂的,燈光將這沉寂照亮,照出它的空洞。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事實上,僅僅是,拉錯了電閘。這個錯誤不久就糾正了,校園又暗下來。隨了燈滅,樓裡反有了些聲息。他聽見樓上還是樓下,有人說話,走動,開門和關門。方才一幕就像是夢魘,明亮的夢魘。南昌微微喘息著,在黑暗的房間裡亂走了一氣,有幾次,碰上桌椅,他不是讓開,而是硬頂過去,將障礙物推到一邊。膝蓋處一定碰傷了,疼痛卻讓他安靜下來。他漸漸放緩腳步,最終頹然坐在床邊,又縮進被窩,睡著了。夜裡,他被敲門聲喚醒,他沒動,任由敲去,以為同往常一樣,敲不開自然會離去。可門外的人卻很固執,也很耐心,叩幾下,停一會,再叩幾下。相持了一時,還是南昌妥協。這個晚上,他變得有點軟弱。他跳下床,赤腳奔到門前。先還謹慎,只將門張開一條縫,卻又急躁起來,「嘩」地拉開了。門口站著大姐。 月光從他身後的窗戶投進來,投向大姐,又被他的身體擋住,於是,只餘下一道輪廓。他看不見大姐的表情,卻看得見大姐嘴動,很奇怪的,他聽不見大姐的聲音,似乎是從大姐的嘴動,看出幾個字:媽媽死了!就像是緊接著的,他已經騎在了自行車上,車後坐著大姐。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房屋都暗著燈。看不見月亮,月光卻很亮堂。此時,南昌忽然擁有了一種超常的視能,他能夠俯瞰街區,整個浸在月光裡的沉睡的街區,連屋頂瓦楞裡的茅草都歷歷可見。一盞,兩盞,相距很遠的路燈,在窄長的巷道裡投下昏黃的光和暗。行道樹已長出了嫩枝,枝條在街面編織了錯落的花案的影。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小小的,簡直像一隻螞蟻,騎著一架米粒般的自行車,載著又一隻螞蟻。與其相比,街道、房屋、樹,就都顯得巨大了。這種俯瞰是在猝然間結束,他的自行車直騎上人行道,然後在一道臺階前歪倒,他和大姐和自行車一起摔在地上,原來到家了。他和大姐,還有那架車在地上糾纏了一時,方才掙脫開爬起,一陣寒戰從腳底湧上。自此,他便一直處於激烈的寒顫之中,膝蓋碰膝蓋,牙齒格格響著。有幾回,他的腳還絆住自己的腳,磕倒在大理石的樓梯上。 兄弟姐妹都到齊了,是大姐一個一個找回來的。母親在父親隔離審查,也就是召集他們開會之後不久,也被隔離了。今天早上,母親單位裡來通知,母親于二日前死亡,是「畏罪自殺」。所以,屍體立即送去焚化,只交來一張骨灰領取單,還有一包母親的衣物。距離上次開會僅只是一個多月,情形卻已大異,主持會議的不是母親,而是大姐,地方也不在父親的書房,是在門廳。幾扇房門都關著,這樣,外面就看不見這裡的燈亮。大姐將大家召集攏,並不說什麼,只是自己動手搬動幾件家具。大家都怔著,不明白她要幹什麼。在這個沒有老人,成員都是青壯年的家庭裡,死亡的來臨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甚至,沒有一個人哭泣。屋裡靜著,大姐手下的搬動偶爾發出一聲響,有兩個弟妹想去幫忙,因不知大姐的用意,反誤了工夫。一時,方桌被推到兩扇門之間的牆下,凳子椅子全倚牆靠著,讓出一方空地。等大姐在桌上放下一張母親的照片,她的意圖便呈現雛形了。大姐是在為母親設一個靈堂。桌上擺開四個碟子,盛了山楂片,瓜子,餅乾,第四碟是半根剪碎的油條,又在正中燃了三支衛生香。最後,大姐將父親籐椅上的棉墊放在方桌前的地上,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頭。二姐也跟著跪下磕三個頭,應該輪到南昌了。南昌沒有動,大姐伸手拉他,並沒有觸到他,卻被他粗暴地擋開了。大姐有些變臉,可那一對雙胞胎兄弟互遞一個眼色,齊齊跪下磕了頭,帶著息事寧人的意思。底下幾個也依次磕過。事情本來可以結束了,可大姐卻不罷休。她又過來拉南昌。這一回,南昌的胳膊閃開了,卻被大姐當胸抓住衣襟。他沒料到大姐那麼有腕力,牢牢地鉗住他的前襟,將領口收緊,扼住了頸。他差一點被大姐拉倒,本能地去拖大姐的手。觸到大姐的手,讓他生出了恨意。他無比地討厭面前這個人,討厭她的一切,衣著、髮型、姿態、長相、做事的方式。他也從面前這個人的臉上,看出她對自己的憎恨。她咬著牙,使得腮骨部分突出。她的手不肯松一點兒,於是,兩人便扭在了一起。二姐拉住大姐,其餘的弟妹一起擁住南昌,企圖將他們拆開,可哪裡拆得開!他們這一夥人,在狹小的門廳裡來回碰撞,卻沒有人出一點聲,一切都是在靜默中進行。無意間,撞開一扇房門,所有人都怔了一下,因已是一屋的灰白的晨曦。一個夜晚過去了。就這一怔,大姐和南昌都松了手,大家乘機將他們分開,南昌到底沒有磕頭。可是,這一日,他沒有回學校;下一日,也沒有回;再下一日,依然不回。事實上,他就在家裡住下了。 他依然不和大姐說話,雖然一日三餐都是由大姐燒給他吃。如今,全家的開銷只憑每人十二元生活費,但也沒能難倒大姐。她採用了一種伙食團的方法,不在家吃的人按天數發給伙食費,在家的人也是按天數收取伙食費。在家裡,飯是任意吃,菜則每人一份。所以,南昌到吃飯時只需去廚房盛飯,取自己的一份菜,不必與大姐囉嗦什麼,然後回到房間裡一個人吃。回家後,他一直睡在父親的書房,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窗前的梧桐樹葉漸漸稠密起來,盛了一汪一汪的陽光,爍爍搖動。那只鷯哥不知是造反派收去了,還是送了人,抑或是死了,連鳥籠一併不見了。有時候,不知覺中,南昌發現自己用口哨在吹那一句單調的樂句,等意識過來,便止住了,心裡卻是一股寂然。母親的那包東西一直放在父親的籐椅上,沒有人去動。又有時候,南昌的眼睛會停留在上面。當他發現自己在打量那包裹時,也會將眼睛移開。弟弟妹妹們都是時而來,時而走,自那天晚上之後,再沒有聚齊過。兩個最小的妹妹,由大姐做主,已經送到鄉下去了。家中常住的人,就只是他和大姐,還有二姐。二姐原先也是住學校,跟一個文藝宣傳隊活動,這一段卻搬回來了。是因為年齡增長,不喜歡集體生活了,還是和隊友們發生了齟齬。總之,在外面過得不怎麼樣,卻又似乎是不情願而回來的,臉色總是沉鬱著。這一家裡的人,多是沉鬱的表情。二姐和大姐年齡接近,背景相同,又都是女孩,但因是兩種不同的性格,就沒什麼話說。但她在家,對南昌卻是好事,和大姐有些不可少的交道,就由二姐來傳達了。所以,日子就這麼過下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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