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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們後來又有一次談到龜背葉子上的漏孔。這天,小兔子收到隔離審查的母親送出來的一張字條,字條頭一句是:好久不見,小兔子長高了吧——小兔子讀到這裡就哭了。慟哭一場,下午攜女朋友去了南翔古漪園。人們在小老大客廳裡調侃這事,南昌先不作聲,後是說出兩個字:輕浮。這口吻無疑和整個氣氛不相諧,掃了大家的興。南昌對至親,政治,還有男女間的關係,認識和理解都是教條的,正因為教條,才會過於嚴肅。於是,無論是小兔子的哭,攜女朋友出遊,還是眾人的笑談,都使他心生反感。人們悻悻地散去,留下南昌一個人。南昌從來都是一個不諧和音,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要來這裡,都影響了小老大客廳裡的氣氛。停了一會兒,南昌以為小老大會責備他,可是沒有,小老大說起了龜背葉子上的缺口和滴孔。他說:小兔子就是龜背進化以後的葉子。這一回,南昌聽懂了一點,他沉默一下說:這片葉子變得殘破不全。小老大不禁在心裡贊一聲,他體會到這青年的思想的銳度。可是,他這麼尖銳,除了傷自己,對誰有益處呢?靜了一會兒,小老大說起了小兔子這個人。

  小兔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出生在和平的日子,不像上面的哥哥姐姐,在戰爭環境裡,一個娩在蘇北根據地的船上,另一個則在魯南保衛反擊戰時期,生在老鄉的炕頭上,跟隨著軍隊顛沛流離。戰爭中,人的感情是激昂的,同時也是粗糙的,所以,直到有小兔子,方才體驗兒女情長。自然,就對這一個格外的顧憐,甚至是縱容的。和所有受寵愛的孩子一樣,小兔子性格軟弱,缺乏克服困難的意志,他學習成績一般,中考的分數只夠錄取區級重點中學。他的母親沒有運用政策或權力,將他調配到市級重點中學,一來是母親的原則性,二來也是,那些中學往往地處郊區,需要寄宿,不如聽其自然,就在本地區的中學就讀。也和所有寵愛孩子的家長一樣,他們並不對他寄託遠大的期望,只要他在身邊,看得見,摸得著。其實呢,也是戰爭中的人,對和平生活缺乏想像。前面說過,小兔子就讀的中學在城市中心,以中上層市民子弟為眾,家境普遍小康,又臨繁華的商業街區,不免染上些浮華。那男生,尤其到了高中,穿了褲縫筆直的毛料褲,錚亮的皮鞋,手腕的衣袖裡,露出坦克鏈的手錶,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就像舊時洋行裡的職員。女生更成熟得早,在照相館摹仿好萊塢明星拍沙龍照。並且,學校裡暗暗流傳著誰和誰談戀愛的閒篇。小兔子在這環境裡,耳濡目染,就也沾了不少市民的習氣。所謂市民的習氣,就是一個安居的社會對生活的要求,有享受,但求實際。不過,小兔子是天真的,到底沒有市井的積澱,就不俗,而是挺清新。所以,你不覺得嗎?小老大問南昌,小兔子是個好看的男生,像這樣從小受保護的孩子,多半會是溫存的性情——小老大伸出手掌,意思是,讓他把話說完——當然,他是有些輕浮,我同意。

  南昌看著小老大的手掌,被太陽光穿過,透出肌膚下交織的筋脈,筋脈與筋脈之間,有無數細密的空隙。就像一片葉子,龜背的葉子。南昌想說他對小兔子沒有成見,但也知道小老大並不是要說合他與小兔子的意思。小老大好像岔開了話題,但也好像正說那事,南昌頭腦很糊塗,小兔子那人倒清晰起來,小老大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個輪廓。等下一回遇見小兔子,果真看不出他經歷過任何傷心事的樣子,也看不出對南昌存什麼芥蒂——那日的事他雖不在場,但事後一定會有人傳給他,這裡的人都是耳報神,發生任何事,立即個個報到,只除了一個人,就是南昌。南昌在這裡,明顯受孤立。但大家也看得出,小老大很照顧他,是社交場的風範,不讓一個人受冷落?抑或是有特別的垂青。總之,礙著小老大的面子,大家勉強接受了他。小兔子對南昌,還那樣,不特別近,也不特別遠,這時候,南昌也感受到小兔子的純真。初秋的季節,方才下過一場雨,小兔子在襯衫外面套一件藏青毛線背心,頭髮略留長了,一綹額發搭在眉心,臉色乾淨,正義,看上去就像一個「五四青年」。他雙手插在褲袋裡,立在房間中央,笑盈盈的。四周圍的人呢,也對他笑。笑來笑去,終於笑不可仰,滿堂開花。南昌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他們之間顯然有默契,可南昌進入不了。但是,快樂是有感染力的,他不禁也微笑了。

  抑鬱的積成需要許多成因,但消除有時候卻只在一瞬間,似乎一陣風,將陰霾吹散了。它在某種程度上是物質性的,當生理運動克服一系列困難,走出關隘,在一個特別的契機裡,結束了週期。這一個契機不曉得藏在哪裡,也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兩下裡都是茫然不覺,不期然間迎頭撞上。這一瞬,真猶如金石進裂,雲開日出。許多無名的快樂,一下子從板結的心底裡擠上來。這也還是和青春有關係,元氣和活力如岩漿一般噴薄而出,然後迂回過凸凹不平的地表,奔湧而來。這一刻,心就像是要飛一般,無比輕盈。這時候,人的面貌也會改變,膚色變得清爽,眉間舒展,臉頰與腮的肌肉放鬆,線條就柔和起來。南昌現在就是這樣,他的臉相溫和了,這又反過來影響了周圍的人,很自然地,人們不再因為他的到場情緒緊張。他的銳度在和緩下來。他甚至有些和小兔子交朋友的意思。

  小兔子時常帶來各種奇怪的小道新聞,當然是有關政治,卻染著幽暗的桃色。比如某政界要人,當年在上海拚搏人生,與某電影明星發生的一段隱情;而另有一位女星,時常機密地被召入北京,又被機密地遣回……這些奇談,聽起來是隱私,卻是許多大事件的端底。大革命被描摹成宮廷秘辛,這就是小兔子的格調了,有一些稚典人的氣息,比如為美女海倫發起特洛伊戰。本來應該對小老大的口味,結果呢,是他外婆喜歡。外婆看小兔子,有些像當年看外孫海鷗,當成一個瓷娃娃。原先那個瓷娃娃因為要依靠他,所以長大了,又因為長大,就長裂了,不那麼精緻好看。而小兔子,卻是個沒長大也沒長裂的瓷娃娃。外婆有時候從小兔子身後探過臉,對著他的臉頰,像是看他,又像是嗅他。小兔子微微紅了臉,連那一邊的耳朵也紅著。大家就笑。外婆說:年輕人,不是花,是花的蕊。好像不是對男孩子,而是對一個女孩子。在外婆這樣的年紀,這些孩子就還沒有分性別呢!而外婆那時代的審美觀,凡好看的男孩,都有幾分女性化。小兔子的那些小道新聞,在外婆就不是「新聞」,而是「舊聞」,她還會糾正誤差,派生新的情節,比如,某位政府要人,曾經就是從上海灘大流氓,「大世界」老闆家的後門走出,擺脫「七十六號」汪偽特務的釘梢;而另一位政府高層,曾與某女星爭奪角色不成,只得屈就次座……於是,宮廷秘辛在這客廳裡走一遭,出去時又成了黑幕和言情,古老城邦還原為近代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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