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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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情形是反過來,外婆講給大家聽一些滬上流言。比如,某位女星原是清寒人家女兒,讀了幾年書就輟了學,在一家照相館裡開票,結果被一個片廠老闆發現,介紹她去試鏡,竟然一夜成名——這則明星軼聞經小兔子他們聽進,再傳出這客廳,就變成灰姑娘式的故事,蒙了童話色彩。再比如,當年永安公司出售一種美國娃娃,是好萊塢童星秀蘭?鄧波兒的形象,標誌性的髮式、衣著,風靡上海。為讓小兔子們瞭解什麼是秀蘭?鄧波兒,外婆拿出小老大母親幼時的一張照片,扮成那童星的模樣,大大地睜著眼睛,頰上顯現一個誇張的笑靨,看上去也像是童話裡的人物,美國童話。在反美反帝形勢下成長的這一代人,便截取一段資本主義精神入侵的活資料。就這樣,滬上傳聞或者變成童話,或者變成意識形態。 在這個客廳裡,事物呈現出特別靈活有彈性的質地,它們似乎能夠任意改變形狀、顏色、和氣味。又像是萬花筒,輕輕一搖,就綻開不同的圖案。這種變幻的情況還會在現場上演,就十分地令人迷惑。比如外婆和大家講小說——千萬不要以為外婆是過時的老古董,外婆讀過的新小說只怕比你多,她特別愛讀柔石的《二月》。在小兔子他們,將啟蒙與拯救擔于己任的肖澗秋,到了外婆眼裡,就是男人的多情多欲。當她看電影回來——電影票是小兔子進貢外婆的,是為批判教育放映的專場,小兔子很會討外婆喜歡,除了送電影票,那次去南翔,還買了一隻雞送給外婆,他很瞭解外婆物質和精神的需求,是個貼心的瓷娃娃——外婆看電影回來,就拿影片中那兩個不同類型的女演員作實例,和他們分析了男性對女性多樣化的審美心理,姑娘是一種,婦人是又一種。外婆還喜歡狄更斯的小說,渲染最劇的就是那老新娘,一身襤褸的婚紗,面前是佈滿蜘蛛網的喜筵,等待永不回頭的負心郎。此情節被外婆描摹得既恐怖又淒厲,洋溢著仇恨的激情。小兔子們看見的是什麼?是人性的光明和黑暗。從這些例子也能看出,外婆和他們交談,討論,以至產生分歧,最終又融會貫通的事物,基本是以小說,電影,和軼聞為材料。於是,在某一方面來看,這客廳也可說是這近代城市生活的一個縮影,體現了淺俗又新鮮的市民文化。這就是外婆這個人,給這客廳染上的一層顏色,外婆雖然很少在場,外婆是很識趣的,總是給他們方便,但是,外婆卻是,怎麼說呢?這客廳的靈魂依然是小老大,外婆卻是小老大的靈魂。 現在,南昌還沒有進入到這客廳的靈魂部位,但他的抵觸情緒已經緩和了。就好像一種帶刺的動物或者植物,身上的倒刺在慢慢收起來,變得可以靠攏,貼近,觸摸,然後,與其他的動物和植物關係密切起來。 小兔子經常往小老大客廳裡帶新人,多是一些女生。像小兔子類型的男生,是很容易讓女生生出親切,卻無涉兩性意識的心情,她們把他當作可愛的小弟弟。倘若換了另外的男生,如此隨便的搭識,一定會被視作輕薄而遭到拒絕的。可因為是他呀!這樣溫文有禮,這樣柔弱,叫人生憐,能有什麼危險呢?他結識的那些女生之間,還都建立了交情,成了女朋友,從不會有小心眼生裂隙,這也是因為小兔子是可愛的小弟弟。就好像多子女家庭裡的那個獨養兒子。在他帶來小老大客廳的女生裡,有一個是舞蹈學校芭科的學生,身材瘦削,細長的頸脖上長了一張纖巧的鵝蛋臉,稀薄的頭髮貼了頭皮在腦後綰一個小小的結,坐在小老大的床沿上,微微縮著身子,加上木呆的表情,很像一隻受驚的鳥雀。人們說話,她從不插嘴,也看不出有明顯的反應,當她是認生和羞怯的。等小兔子讓她給大家表演,都覺得太為難她了,不料她立刻站起來,轉身從馬桶包裡摸出一雙足尖鞋,席地而坐穿鞋。系鞋帶的時候,腳尖繃直立在地面,膝部屈成一個銳角,就有芭蕾的氣息傳出來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穿妥帖舞鞋,原地站起來,擺出幾個姿勢,忽地騰腿躍起,落下來時,足尖就在地板上發出「篤」一聲,是木頭的聲音,於是,這門高雅藝術就透露出它的物質的部分。她一絲不苟地做著動作,臉上也是木呆著,體現出一種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專業精神。小兔子又說,來個「倒踢紫金冠」,她應聲躍起,緊接著鞋尖是響亮的一聲「篤」。看上去,她不像是芭蕾舞女演員,倒更像提線木偶,小兔子是牽線人。人們安靜著,確切地說,有一點悶,並不如談話有趣。可是,怎麼說呢?這畢竟是芭蕾,它代表著歐洲古典浪漫主義的傳統,它是小老大客廳的重要裝飾。對了,小老大的客廳其實有一個更高雅的名字,就是「沙龍」。 芭科的女學生表演完了,一時還脫不了舞鞋,在座的另幾位女生上前去,圍攏著她,要求她重複方才的某個動作,並且進行模仿。她呢,就像一個負責的老師,替她們糾正姿勢,連手指頭的動作都不放過。於是,客廳,也就是沙龍的一角,就開起一堂芭蕾課。那邊,聊天接著繼續下去,芭蕾課作了一幀背景。練習了一陣子,由哪一個引頭,她們開始輪流試穿舞鞋。圍一個圈坐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將舞鞋套上腳,這情景倒真的像「灰姑娘」的一幕了,王子走過千家萬戶,請少女們試穿水晶鞋的那一幕。其實,芭蕾就是一個童話,幾乎女孩子們都有一個芭蕾夢。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小兔子帶來的舞校芭科女學生,是送給全體女生們的一個禮物。等終於穿上鞋,站起來,用足尖走路,情景就不那麼浪漫了,而是很滑稽。那走的人踩高蹺似地立著,不敢邁步,其餘的人則簇擁著,以防那一個倒下。好不容易跨出一步,足尖就像真的高蹺似地,發出沉重的「篤」聲,伴隨一聲銳利的驚叫。她們一起笑彎了腰,氣氛變得活潑了。她們完全撇下方才練習的舞步,那舞步其實是矯揉造作的,那小老師也被她們擠出,站在一旁,插不進手。她們自顧自地玩著,做出古怪的動作,是對芭蕾的譏誚。她們都要比舞校的那一位風趣活潑,那一位自小進練功房,四面鏡子之間長大,不免是枯乏的性情,她顯然跟不上這幾個的節奏,在她們的映襯下,更顯得生氣了無。她被排斥在一旁,小臉緊繃著,忽然一紅,擠進去蹲下身,動手解那女孩子腳上的舞鞋。她將她的舞鞋收回了。就在這時,她顯出了些個性。這幾個自然有點窘,幸好都是開朗的人,一時生氣,過會兒就忘了。就這樣,「沙龍」裡也會生是非,小女兒式的嬌媚的是非,增添一筆娟閣的色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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