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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不止是舒拉的騷擾,舒婭的綏靖政策,珠珠有時候也會出點怪——正當他們談得激烈的時候,插言道:你認識他們啊?這「他們」指的是第四國際抑或第三國際的成員,也有時候是這樣問:他們認識你?這話裡的輕蔑意味就十分清楚了。舒婭緊跟著就大笑,笑得十分誇張。嘉寶要是在場,也會跟著笑。她現在不像過去那麼對他們有敬畏,這從她看他們的眼光裡流露出來,她常常斜過眼瞥他們一下,其中藏著不屑。丁宜男倒沒什麼變化,可這沒變化卻更像是一種蔑視,因為他們對她不產生任何影響。就此,他們的討論就漸漸渙散下來,他們的激情也渙散了,心裡不免生出恨意,當面背後地使用「小市民」這個詞匯,還有「市儈」和「庸俗」一類詞匯。他們和她們之間那些愛戀萌生的糾葛,就此被歸結到階級的差別,其實是相當無理,也看得出他們的虛弱。最終,他們放棄了理論話題,轉向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與權力的上層有著某些聯繫,也是在她們生活之外。這顯然是出於用心,就是以輕蔑來還擊輕蔑。但這用心很難說有什麼效果,還是珠珠那句話:你認識他們?或者:他們認識你?這一回,她們雖然沒說出口,可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將意思表露無遺。直到一個新情況出現,她們的態度方才有改變,那就是在他們的說話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一個人,話題漸漸集中到這個人身上。

  這個人也是個女生,就是小老大沙龍裡的成員,那名外交官的女兒,她的名字叫敏敏。他們新近與她又有了往來。還是小兔子起的頭,他就像一個使節,串聯與聯絡起各式各樣的關係。前面說過,敏敏是在國外長大的孩子,文化革命開初方才回同,進人中學。以她的年齡,正是初二或者初三,反正都已停課,不必顧及教育上的差異,她只是跟了同學開會聽報告,中文倒是進步很快,再不像初次見面時那樣,總要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她所在的一所女中,學生多出身幹部和名流的家庭,同學間通用普通話,態度也多凜然,背景一般的同學亦難免有趨勢之色。敏敏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對這裡一切都未曾開蒙的一般,其實她方一進校就被列入這小社會的上層,可她偏喜歡幾個本性敦厚的,做了夥伴。那幾個同學是工人和普通職員的孩子,憑學習成績進入這所市級重點中學,雖是此,在學校裡還是受屈抑的,總蓋不過處境優越的孩子的聲色。敏敏與她們做朋友,便也在了邊緣。那些孩子對革命的作為大凡只是串走於校際之間看看大字報,敏敏也跟著去看大字報。小兔子就是在戲劇學院裡,看見的敏敏。又有一次,是在音樂學院。女生常是要做藝術夢的,看大字報也挑選這類院校,而小兔子呢,又多是在市區的院校走動,在繁華鬧市長大的他,革命也專挑華麗的空間進行。這一次遇見敏敏,敏敏是單獨一人,騎一輛小輪自行車。敏敏又是一張圓臉,看上去很像維多利糖果的玻璃糖紙上,騎獨輪車的小白熊。她騎車慢慢地徜徉在校同的甬道,表情很出神,卻顯然與周遭大字報無關,而是在另一些什麼事情上。當小兔子一幫人迎面叫住她,她驚得幾乎從車座上掉下來。她一時沒認出小兔子,等想起來,就笑了。她的笑容很開朗,被太陽曬成淺褐色,瓷實的皮膚十分光潔,牙齒也是光潔的。她的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頂上,沒留額發,露出飽滿的前額。她長大了,先前還是個小孩子,轉眼間成了真正的少女。小兔子問,在想什麼呢?她說:你們聽,「恰爾達斯」。小兔子們豎起耳朵,聽見有小提琴疾迅的奏樂聲,想:這就是「恰爾達斯」嗎?敏敏下了車,推車與小兔子走了一段,他們那夥則騎車慢慢跟在後面,看起來,就像護衛隊。他們都看出這女生的特別。走了一陣,敏敏回過頭,向大家一笑。陽光下,頓時,就好像有萬千金絮飛揚起來,簡直令人有瑟縮之感。小兔子問她最近在做什麼,她說她父母新近又派往非洲某國出使,因那裡教育狀況不成熟,所以她和弟弟還是留在國內——受教育。後這三個字她是遲緩一時說出,就有了諧謔的意思。小兔子笑了,後面那一夥也跟著笑了。這女孩,渾然不覺地,就成了女皇一般,受到他們的尊崇。

  後來他們知道,敏敏時常來音樂學院,為的是聽音樂。在凋敝的校園,這裡,那裡,偶爾會有樂聲起來,敏敏要聽的就是這個。她告訴小兔子們,小時候,隨出使父母居住的國度裡,晚飯後,由大人帶著散步,不期然地,會遇到樂隊演奏,橋頭,街道,廣場,甚而只是菜市——夏季裡的黃昏非常明亮和漫長;她義說到白夜,徹夜地明亮著,卻萬籟俱寂,就有一種空曠的靜謐;偶爾,她也會說到一些兒政治,東歐與蘇聯的關係,雖然不多也不深,但那是貼得很近很近的消息……小兔子們發現,敏敏的世界其實很大,可奇怪的是,她又給人離群索居的印象,這使她變得很神秘。小兔子向她承諾,為她提供唱片,她不是喜歡音樂嗎?這有什麼難的,何必到音樂學院來聽壁腳,簡直是乞討。敏敏被小兔子的話逗得很樂,她說外婆家正有一架唱機,原先也有唱片,文化革命中,自己破自己四舊,全砸爛了。但是,她問小兔子,你有什麼辦法搞到唱片呢?小兔子沒有回答,但表情是胸有成竹。

  敏敏怎麼知道,小兔子們是什麼人,有什麼東西是他們不能到手的!其實是這時代給予的便利,規章制度都卸下來,於是,一切都敞開了。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時代又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你不知道。馬路邊上,廢品收購站裡,《金瓶梅》的插頁圖畫就隨風翻。什麼禁書不禁書的,小孩子手裡都會扯到半本《十日談》。主婦們相互間講故事,講的是馬利亞沒有同房就懷孕,在牛欄裡生下了耶穌。小兔子們找唱片的地方是抄家物資的倉庫,通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手,借來鑰匙。這樣的倉庫有無數個,有的是汽車間,有的是舊禮堂,也有的是真正的倉庫。紅木家具,樟木箱,摩托車,自行車,冰箱,電視機,各色樂器,書籍,字畫,瓷器,綢緞布匹,絨線皮毛,香燭錫箔——來自那些從長計議的生活裡。在如此龐雜的什物中找唱片委實不容易,可他們有的是耐心,還有熱情。敏敏的出現,就好像開了一門新課程,其中有無數新鮮的知識。他們都是好學的人,學校關了門,可社會敞開了。他們在倉庫裡四散開,分頭翻找。絮狀的灰塵在光柱裡飛快地翻卷,洞開幾條隧道,底下是堆壘著的物件,沉寂著,像一個巨大的墳場。他們上下躥動的身影,則像是古代的盜墓人。他們走在堆壘物的縫隙間,一不小心,碰翻一疊紙盒,一股黴氣沒頭沒腦蓋來,是錫箔,年經月久,早已風化,稍一觸碰,便碎成齏粉,這可真像是鬼錢。幸好他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邪。有誰擠到一架鋼琴前,掀開琴蓋敲一下,「哨」的一聲,就像喪鐘響起。怎麼都有些毛骨悚然,他們彼此叫喚著,在屋頂下傳遞著微弱的回聲。那些紅木家具發出幽暗的光,這是沒落的光,正是他們要砸爛的舊世界。待他們走出倉房,來到光天化日之下,不由松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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