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五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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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上去,敏敏一般,與她們對比,還顯得粗糙幾分。然而,略過些時間,情形就變了。幾乎不可擋地,敏敏逐漸明麗起來。她就好像有一種光亮,從內向外透出來,最終,將周圍人都照耀了。她們甚至忽略了敏敏的衣著——看不出她在國外生活的痕跡,倒像是北地人的作派。白底黃花布方領衫,一條寬大的藍布長褲,赤腳穿塑料涼鞋,光光的額頭上頂一盤沉甸甸的髮辮。她和街上的潮流毫不沾邊,完全游離在外,卻另有一格。她坐在她們中間,是有些彆扭的,她和她們顯見得是兩類人。她們矜持著,懷了警惕,等待敏敏先開口說話,不曉得會是多麼高和深的言談。怪都怪他們,預先做了那麼多的離間,使她們心存戒備。敏敏呢,對她們倒是沒什麼準備,乍一見,單是覺得她們好看和時髦,也是不知如何相處。兩下相持一會,從丁宜男這裡打開了局面。『敏敏對丁宜男手裡的鉤花生出了興趣,問她怎麼做,丁宜男就教她,先從基礎的辮子花開始,再鉤圖案,從簡到繁,由小漸大,逐步就可做成一件織品。這本是他們攻訐她們「小市民」的口實之一,然而敏敏,欽佩地看著丁宜男的手指靈巧翻飛,一行行精緻的花案越衍越長。丁宜男給了敏敏一根鉤針,又交她一團線,指導她起頭,運針,鉤線,轉眼間,敏敏也紮進女紅裡面。說來也奇怪,這並沒有讓他們對敏敏失望,相反,他們還有點高興,因為敏敏終於顯出和普通女生同樣的性質,而這同樣的性質在於敏敏,卻又不是普通的了。似乎是,敏敏吸引他們,是因為她不像女生,而她實際上又是女生。事情就是這樣複雜,他們怎麼搞得清楚?現在,敏敏和她們做了好朋友,沒他們的事了。他們這些局外人,坐在一邊,帶著恭敬地聽她們討論鉤針活裡的技巧,以及其他一些瑣細事,還聽見丁宜男邀請敏敏去她家,那裡有各種各樣的繡活和織品,還有,一架幻燈機。 第二天,敏敏去了丁宜男家,當然沒他們的份,丁宜男從不邀請男生上門。幻燈機,準確說是幻燈機放映的內容,果然使敏敏很興奮。每一個影像,她都有無窮的問題,而要回答她的問題,必須敘述一整部電影的情節。在遮暗的光線裡,敏敏的眼睛亮亮地閃爍著,而她們卻漸生不悅。她對某些常識的無知和好奇心,在她們看來,多少含有著居高臨下的意思。就好像她來自于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另一種生活,但是,不要緊,這不妨礙她對你們的生活有所關注。於是,回答和解釋就不那麼熱心了。敏敏感覺到她們的冷淡,不知個中原委,好在她並不是一個心思細密的女生,並不加以計較。如同所有女生之間的猜忌一般,這一點不悅便過去了。就這樣,敏敏參加到她們當中,有些隔,有些合,這才是相處之道。俗話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倘若真是親密無間,或許倒要生隙了。敏敏的加入,其實很微妙地改變了一些她們,甚而是他們的氣質。她天性敦厚,實是一種鎮定,似是亙古萬事萬物在眼前,不變不驚,在這動盪的時日,將她的心安散播給周圍的人。她們和他們也隨她去音樂學院的校園走過,是在向晚的時分,校園裡很寧靜,偶爾掠起一陣鋼琴的琶音,沒有成章成句的旋律,但這靜謐的本身就暗合著樂音的本義,那就是和諧與自然。敏敏對音樂並沒什麼瞭解,甚至算不上一個音樂愛好者,她到這裡來,嚴格說也不是尋找什麼音樂,就是享用一些兒,和諧與自然。敏敏還向他們和她們描繪她閣樓窗外的屋頂,夜深人靜時,就會升起鐘聲。他們告訴她,這是誰家自鳴鐘的報時聲,敏敏卻認定某一處有著鐘樓。由這鐘聲的話題帶引,他們一行人去到外灘,聽海關大鐘響起。海關大鐘敲奏著那俗曲野調,因是大調式的,亦有著一種莊嚴,在天穹底下沉沉漫開,籠罩了旖旎蜿蜒的地平線。南昌想起那一日從江對岸渡來的情景,心中有一股哀慟,也是莊嚴的。他們沿著江邊騎去,有幾個車後架上帶著人。江面在某一段上陡然開闊,又在某一段收窄,在天地間奔突。視野突破了城市的水泥殼子,伸延於浩淼之中。 天已入秋,這日下午,南昌往敏敏家去,是為給敏敏的弟弟送一隻叫蟈蟈。這只叫蟈蟈籠很特別,不是通常用竹爿插成,而是光潔嫩黃的稻秸稈,交疊壘成正方的一座城池,十分精緻。自從受敏敏祖父母委婉的拒絕,他們不好再上門,但是偶爾的,會給敏敏的弟弟送東西去。因是找敏敏的弟弟,老人們似乎就不大好阻攔了。所送東西,無非是一些男孩子的玩物:風箏,自行車鈴鐺,電影票——不過是些時政性的紀錄片,也是這年月的娛樂了。她弟弟未必看重他們的饋贈,這個矜持的少年和他姐姐是兩種性格。他姐姐是熱情的,而他相當冷靜。他用審視的眼光看著他們,姐姐的新夥伴,使他們感到不安,好像被他看出了用心,那就是他們向少年示好,其實意在敏敏。他們不由軟弱下來,說話都是囁嚅著,真的,他們有些怕這少年。南昌來到敏敏家樓下,叫了幾聲她弟弟的名字,少年沒有出來應,他們的祖父母也沒應。於是,他推開虛掩著的後門,徑直走進去,彎上樓梯。樓裡面很靜,南昌聽得見自己躡著手腳,像貓一樣輕柔的足音。二樓前客堂的房門關著,敏敏的祖父母大約不在家,光線就暗下來。但頂上投下一方亮光,說明閣樓有人。他扶住木梯,上去了。果然有人,敏敏在。她背對著門,低頭坐在桌前,肩膀微微顫動,她在啜泣。南昌怔住了,站在門口,進不是,退不是,此時,他手中的叫蟈蟈突然響亮地叫起來,將他們兩個都驚了一下。敏敏回過頭來,只見她滿臉淚光。南昌想問,又不敢問,敏敏的一切都是神聖的,多一句嘴就是冒犯。在敏敏面前,他們就是這樣卑微。他向前跨了一步,將叫蟈蟈籠掛在她弟弟望遠鏡的鏡筒上,然後退回去。這時,敏敏說話了:南昌,我爸爸媽媽其實並沒有出使,他們全在隔離審查,我們已經一年沒有他們的消息了。說話間,敏敏平靜下來,淚水洗滌,她的臉顯得格外光潔。停了一會,她輕輕歎一口氣: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轉回頭,眼睛移向老虎天窗外。順她目光看去,連綿起伏的屋瓦,在熾熱的陽光下,反射著光芒。原先黑色的瓦變成一種灰白色,就像燃燒過後的灰燼。一股悲愴從屋瓦上升起,如此明亮、堂皇的悲愴。南昌在心裡重複了敏敏的問題: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股悲愴似有緣由,又似是無所指,是面向整個的世界。敏敏,高貴的敏敏,她的痛苦也是高貴的。她將疼痛也罷,痛苦也罷,都提升了,提升到這世界全面性的哀傷。南昌站了一會兒,終於退下扶梯,走出這幢簡陋的老式民居。 這片雜弄簡直像蛛網,無數路徑交織又錯開,放射出去再收攏回來。南昌騎車駛在其中,從一條窄巷騎入另一條窄巷。他失去了方向,茫然卻執著地騎著。這些路徑十分粘纏地拉扯著他,裹挾著他。一個念頭清晰地浮上來:他正走在那連綿起伏的屋瓦底下。 不知什麼時候,南昌轉出了這片街區。日頭略偏一點,林蔭道上一片蟬鳴,嘩啦啦地,灑了一地碎金碎銀。這像是夢境呢!南昌從中穿過。兩邊人行道上,走著熙攘的行人,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大人小孩都上了街,這城市突然就有了一股子享樂的空氣。有一輛黃魚車飛快地從後面騎上來,差點兒擦著南昌,南昌張口要斥駡,一群孩子緊追黃魚車而來,將南昌撞到一邊去。南昌穩住車頭,繼續向前,看見那群孩子中間就有舒拉。黃魚車上站著一個中學生模樣的青年,向行人發放傳單。這夥孩子緊追不捨顯然刺激了青年,他戲耍地一張一張拋向他們,惹得他們彼此爭搶。舒拉的長手長腳並沒幫上她的忙,反而讓她動作笨拙,但誰也沒她固執,眼見得人家都有了收穫,只她還空著手,跟了黃魚車奔跑。車上的青年有意逗她,手上握一張傳單,就是不放給她,舒拉就被他牽著,悶不吭氣地跑。南昌低下腰,緊踩幾腳,追上黃魚車,用力推那青年一把。青年一下子坐在車板上,氣惱地掙起身子要與南昌對打。南昌一邊與他撕扯,一邊扭頭吼叫舒拉回家去。可舒拉完全沒聽見他,也沒認出他,眼睛定定地對著前方,奔跑而去。南昌落在後面,看著舒拉在明晃晃的光斑影斑裡越來越小。真是令人目眩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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