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十八


  在她結婚前,已有一段和叔叔疏離的時期。她不能忍受叔叔和那麼多女孩有那樣的關係。雖然她也知道大姐,可是她覺得她和大姐是可以共存的。大姐佔有叔叔的那部分恰是她小米無法佔有也自知無能力佔有的,而她佔有的那部分則是大姐無法佔有或者不屑佔有的。大姐不會侵略她,她也不會侵略大姐。小米心裡暗暗對大姐懷了尊敬。可是其他那些女孩就與大姐不同了。當小米斥責叔叔的時候,叔叔說:那是不同的,小米;那是兩樣的,小米。他還不怕小米聽不懂地、很深刻地說:他和小米相處的是他最獨特最個人的部分,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部分,而與其他人,則是使用他最一般化、最社會化、最普遍化的部分。他的話,小米不能說完全不懂或不相信,可是她受不了叔叔和別的女孩做愛情景的想像,這種想像折磨著她。當小米終於一去不回的時候,叔叔感到了孤獨。

  有一天,他被人發現在一個小館裡喝酒。那是個陌生的小館,不是叔叔時常光顧的那些,又離叔叔的住處很遠。叔叔為什麼一個人到這裡來?惟一的解釋就是叔叔不願意被人發現。人們還注意到,在這次獨斟獨飲之後,叔叔又有較長一個時期沒有和女孩們往來。他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有時和我們,有時是他自己,度過夜晚的時光。我們猜想所有的女孩全像是小米的附麗一樣,一旦沒了小米,她們便也無所依存了。小米對於叔叔已是惟一一樁習慣的事情。人總是需要和一些習慣的事情在一起,這可使人有安全和穩定的心情。現在,小米這一樁最後的習慣退出了叔叔的生活,叔叔的生活裡再沒有一樁習慣的東西了。叔叔有時候早上睜開眼睛,他須想一想才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裡。

  小米離開之後的消沉的時期,很快就過去了。叔叔有意尋找一個能夠替代小米的女孩。可是叔叔很快發現,尋找小米那樣的女孩的時期已經不復存在。他總是非常容易對一個女孩熟悉,繼而厭倦,然後就去找下一個,再重複一次從熟悉到厭倦的過程。這種週期眼見得越來越短,於是,尋找小米那樣的女孩便也越來越不可能了。叔叔回想當初與小米要好時的情景:那時候,自己尚有婚姻在身,名聲也遠不如現在,同小米的一切都須掩掩藏藏,心理的壓力頗大。

  此外,自己一個鄉巴佬,剛進省城,周遊的範圍較現在狹隘得多,選擇的機會很少,倒反碰上了小米,兩人立即如火如荼,並維持了這樣長久。叔叔現在是一個自由身,選擇的範圍開拓得極大,與人交往便有些蜻蜒點水似的,難以深入,深入了會浪費時間,耽誤了選擇似的。叔叔有意糾正自己這種心態,回到與小米要好時的情景,可惜時光不能倒流。

  大姐和小米的回憶是叔叔歷史中那個古典浪漫主義時代的遺跡。與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有時在回想中溫暖與激動著叔叔的心。而她們各自的離去,以及離去前後的情景,使叔叔還保留有心痛的感覺。如今的叔叔已不再會激動與痛苦,悲慟只是一個文學的概念。這是叔叔成為一個徹底的純粹的作家的標誌。他在小說中體驗和創造人生,他現實的人生舞臺已不再上演悲喜劇了。這是一個短暫的自由的日子,給予人們許多隨心所欲的妄想。待這日子過去,叔叔才可明白,他做一名徹底的純粹的作家原來是一個妄想,是一場漫長的白日夢。到了那時,他會想:我原來是想從現實中逃跑啊!這段日子裡,企圖從現實中逃跑的人其實很多,很多人不以為這是逃跑,而以為這是進攻。

  這一場勝利大逃亡確實有一種進攻的假像,迷惑了許多像我這樣的人。擺弄文字的成功感使我們以為,做什麼都可能成功,小說中的自由被我們擴張到整個人生。我們將這世界看成了由文字擺成的一盤棋,可由我們愉快地遊戲。我們甚至將愛情和政治這兩件嚴肅的人命攸關的大事來做遊戲。由於人生成了一場遊戲,我們便又感到虛空,不明白為什麼而生。但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倏忽而過的思想,由於我們正當年輕,很有希望,生活中還有許多有待爭取的具體目標。比如房子,比如職業的調整,比如經濟方面的困難,比如和父母的代溝問題,非要爭個誰是誰非,比如某一個女孩終於打入了我們修煉不深的情感。所以我們只是在虛無主義的深淵的邊緣危險地行走,虛無主義以它的神秘莫測吸引著我們的美感。而頭腦其實非常現實的我們,誰也不願以身嘗試。我們是徹底根除了浪漫主義的一代,實用主義是我們致命的救藥,我們不會沉入的。我們中的極個別人才會在火車來臨的時候躺在鐵軌上,用生命去寫最後一行詩,據說這還包含了一些債務的原因。也正是由於我們的安全有了保證,我們才發動或者投入這一場遊戲事業。

  我們以人生宏觀上是遊戲、微觀上是嚴酷鬥爭來解釋我們行為上的矛盾之處,並且言行結合得很好。因為我們壓根兒沒有建設過信仰,在我們成長的時期就遇到了殘酷的生存問題,實利是我們行動的目標,不需要任何理論的指導。我們是初步具備遊戲素質的一代或者半代。這遊戲對於叔叔則是危險的,因為叔叔是將遊戲當作了他的信仰。叔叔是無法沒有信仰的,沒有信仰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當他失去了一樁信仰時必須尋找另一樁信仰;當他接受一種行為原則時必須將它放在信仰的寶座上,然後再經歷爭奪寶座的戰爭。遊戲態度本不足以成為信仰,它是人們逃脫責任的盾牌。

  叔叔這一個半路出家的,已過了最佳學習時期的遊戲家,他便真正面臨了虛無主義的黑暗深淵。叔叔遊戲起來不是像我們這樣有所保留,只將沒有價值的東西,或者與己無關的利益作為代價。叔叔做不到這樣內外有別,輕重有別。叔叔做遊戲的態度太認真,也太積極了,這便是我們的看法。我們當時就預感到叔叔為他的遊戲犧牲了太多的東西。遊戲本來是和犧牲這類崇高的概念沒有關係的,它只和快活有關係。

  這樣,叔叔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就想一想:這是在什麼地方?地道的遊戲家是從來不想這類問題的。然後,他又想:他今天應當做什麼?這是兩個時常會來困擾他的問題,使他陷入茫然,但時間不會太久,遊戲的精神很快就來拯救他,替他解圍。他就想:管它在什麼地方;管它做什麼事情!已經沒有一件責任來規定叔叔的作息時間了,他的懈怠和緊張都不會影響什麼人了。

  叔叔只在小說中才可建設一種生死攸關的人際關係,這類人際關係于叔叔只是文學的概念了。這時候,叔叔的小說被翻譯成許多種文字,在許多國家重要或不重要的出版社出版。時常有國外的學術界,藝術界,出版社來邀請叔叔去作訪問和演說。出國對於叔叔已是平常的事情。他穿著茄克衫和旅遊鞋,背著背囊,從一個國家的機場飛到另一個國家的機場。他雖語言不通,可由於旅行的經驗也行動自如。這樣的時候,叔叔便成了一個國際人,他開始站在國際的立場上分析中國的問題,他甚至站在宇宙的立場上分析國際的問題。所有的這些國內國外的問題全在他的俯視底下。這給他的小說帶來了人類的背景。這背景產生於他的旅行中的見識,而與人生經驗無關。

  旅行構成不了叔叔的人生經驗。在異國他只是一個觀光客,一無生存的任務,便只有在人家生活的邊緣走過。他在大學的教室,書店的廳堂和人家的客廳裡講著中國的問題,回答對中國有興趣的人們各類問題,好像一個中國問題的專家。由於他對所去訪問的國度沒有生活的經驗,於是也產生不了問題,當人們說:您也可以向我們提問時,他便傻了眼,支支吾吾的。出國的日子倒更像是在國內,充滿了關於中國的內容。他對國外的瞭解來自於走馬觀花和道聽途說,組成他思想的國際背景顯得材料不足,叔叔便靠閱讀和召集留學生對話來做補充。這些世界旅行其實是消耗了叔叔獲得人生經驗的時間,叔叔作為一個觀光客的旅行其實造成了他人生裡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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