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她無休止地踢腿,韌帶一張一弛,又輕鬆又快樂,不由要回過臉去瞅他。不料他早已走了開去,去進行自己的功課。她頓時瀉了氣,腿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著,卻失了方才的精神。他正劈腿,左右劈成一條直線,身子卻慢慢地伏在地上,胳膊與腿平行的伸直,貼在地面,手卻握住了蹺起的腳尖。他感覺到她目光的襲擊,擊在他最虛弱最敏感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一哆嗦,收縮起四肢,蜷成了一團,她的目光早已收回。

  他心灰意懶地蜷在地上,蜷了一會兒,站起身體,重新抖擻起來。他走到她的身邊,站住了,努力掙扎了一會兒,不由憋紅了臉,喃喃地開口了:「你究竟對我有什麼意見?」

  她沒提防他會說話,更沒提防說出這種認真的話來,不由也窘了,腳尖慢慢低落,臉也漲紅了,回答說:「沒什麼意見。」還好笑地笑了一聲。

  「我們不要這樣了。」他說,又補充了一句,「還是應該互相幫助。」

  「我無所謂。」她說,心裡卻怦怦地跳著,覺得事情有點不平常了。

  就這樣,從此,他們又說話了。可是,說話的境界似乎還沒有不說話的美妙。一旦說話,那緊張便消除了,隨之,那一種興奮;那一種莫名其妙的等待事情發展的激動與好奇,那一種須以默契來交流的神秘的意識,也消失殆盡了。然而,彼此終究是輕鬆了,要承受那一種緊張畢竟是太吃力,也太危險了。究竟是什麼樣的危險,誰都不明白,然而那一種冒險的心情,卻是誰也都有的。

  他們重又正常地交往了,可卻再恢復不了以往那一種明澈的心情,都懷了鬼胎似的,有點躲閃,也不再互相幫著練功了。他們只說話。話說得簡短而生硬。他要通知她食堂已經開飯,晚了便買不到好菜,明明是好心的意思,出口卻變成警告一般:「開飯了啊!」她則惡聲答道:「誰不知道!」她用完了洗澡房讓他來洗,口氣卻如最後通牒:「我可是洗好了啊!」他答應得也很不耐煩:「誰不知道你洗好了!」他們好像不會用別的口氣說話了,至於先前,他們是怎樣和顏悅色而又自然而然地說話,是誰也記不起來了。這樣的惡言惡語,卻並不吵鬧起來。他們誰也不願吵了,再不願像個仇敵似的不說話。好不容易才打破了那尷尬的局面,他們是都懂得珍惜的。可是,那尷尬局面的轉變,又使兩人心裡都有點遺憾似的。他們本以為事情會有什麼不尋常的發展,都在顫顫的,怯怯的,等待著。而如今卻一切正常了,不會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或者說,不尋常的事情發展了一點點就截止了,兩人的期待都落了空似的,互相都有些奇怪的怨恨。因此他們生硬的口氣不盡是做作,而是有一些兒真實的原因的。她常常會莫名其妙地給他白眼,她的眼白因為黝黑皮膚的襯托,格外的醒目,效果也特別的顯著。他的臉色則是常常陰鬱,佈滿了烏雲似的,由於他蒼白的皮色,這陰鬱也格外的黑沉,有時竟叫她有些害怕,不敢太對他撒性了。

  不過,他們畢竟是說話了,自從他們彼此開始說話的那天起,兩人的練功卻都有些鬆懈,這樣的折磨自己失去了意義,他們將改換一種交流和交戰的方式。卻又找不到新的方式,雙方都有些迷茫。在有一段日子裡,兩人卻像是失了生活目標似的,有點無精打采。天又是特別的熱。正午的太陽底下,有人在街上的石子路上,攤熟了一個雞蛋。圍了有上百個人參觀,頭上冒著油汗,驚訝得忘了熱,只有小孩為了滿頭化了膿的癤子,死命地嚎。到了夜晚,太陽落了,吸飽了熱氣的地面喘不過氣來,將那熱氣一團一團吐了出來,蒸著滿街的涼床涼席子。外面和屋裡其實是一樣的熱,熱得連蚊子也沒有了。一連幾日的喘不過氣來,後來,天陰了,飄來了雨雲,下雨點子了,如能撤退的軍隊,涼床子涼席子「刷」地不見了,進屋了,大人孩子轉眼間睡熟了,如同死過去似的。到了夜半,卻又熱醒,枕上身下是一攤汗水,浸著身子。撐開腫著的眼皮,只見窗外又是一輪明月,碧晴的天上,雲影兒也沒一絲。

  城外的莊稼卻說長得特別喜人,黃豆綠油油的,出嫩莢子了。鄉里老頭熱得狗似的伸出舌頭喘,卻還說:「該熱的時候使勁熱,該冷的時候使勁冷,才是正經的天氣。」瓜也長得好,小小的籽籽瓜,三分錢就可買得一個,薄削的皮,鮮紅的瓤,烏黑的籽,走街穿巷的叫賣。一早就熱得出油,喊了個賣瓜的進院,大夥兒湊了他的筐子吃,吃得肚脹,再讓會計銷帳,直接往防暑降溫費上銷。賣瓜的消消停停,坐在伙房邊的背陰的走道裡,竟也有了幾絲穿堂風一得意,就開了講,講瓜田裡的故事。有守瓜田卻捉到男女姦情的,還有大姊妹收瓜貪吃尿了褲子的,種種醜聞惡事。有人去報告了團領導,險些兒扣發了他的瓜錢。他還是便宜,沒受煎熬就賣出了一挑瓜,算完了一日的營生。挑著空挑子悠悠地出城。那一路,每隔二裡地就有一口甜水井,又冰又涼,喝了好消暑。

  賣瓜的心想,憑啥,街上人就得受這個罪,熱熱的天,擠住在一堆兒,連個歇涼的樹蔭地也沒有,不憑日頭的高低,靠住鐘點的做活兒。不過,那城裡的姊妹真好,白生生的皮兒,嫩生生的肉兒。那是城裡男人福分。

  街上的人可憐的是鄉里人,毒辣辣的日頭底下,連個躲處也沒有,胳膊腿燎起了水泡,一層層的褪皮。衣服也褪了色,從不見身上有一點鮮亮的顏色,活個什麼趣啊!就是那瓜好。不解的是縣中學裡那對夫婦,大熱的天,卻也緊閉著門,黑夜尚可想像,大白天的卻又何必,不成是青天白日的也耐不住了,這可是何等的燥熱啊!白裡黑裡的,卻又不見半個崽子下地,女人的肚子姑娘似的扁扁平平,姑娘似的細腰窄腚,姑娘似的細皮嫩肉。

  出了三伏,立了秋,還有十八天的賽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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