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出了賽火的十八天,劇團派人去南邊靠大海的大地方的大劇團,學節目。去的都是主演和主力,輪不著他們,他們依然是每日的練功。依然練得不得法。她長高長大了一輪,不長的他看起來就像是縮小了一輪。她覺著自己長得大高大了,身體簡直成了累贅。洗澡時,望著自己那對豐碩得奇異的乳房,不由得詫異卻又發愁,她不明白它們怎麼長成了這樣,不明白它們究竟還將怎麼下去?她甚至以為是得了什麼奇怪的毛病。想到此,頭皮都發緊,害怕得想哭。她打量著自己碩大的每一個部分,連自己都有些懼怕。她想她是太大了,而她又無法使自己縮小。處在苗條秀氣的女伴中間,她碩大得不禁自卑自賤起來。加上她沒頭沒腦沒有分寸的言辭,伶俐的女伴叫她作大憨子。幸而她不是個肯用腦子的人,這一點懼怕與自卑的心情,絲毫傷害不了她的健康。她精力旺盛,胃口很大。夜裡,睡進被窩,兩條胳膊摟抱著自己,心裡對自己是十分的寵愛。然後,便像個嬰兒一樣香甜,沒有一點兒心事的睡著了。睡夢中會咂嘴,咂出很受嬌寵的聲音。對他來說,累贅的是他心靈的成熟。他的心似乎是熟透了,充滿了那麼多無恥的欲念,那欲念卑鄙得叫他膽戰心驚。他不知道這些欲念來自他身體的哪一部分,如果知道的話,他一定會毅然將那一部分毀滅。後來,有一個夜裡,他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時,忽然明白了那罪惡的來源,他自以為那全是罪惡。可是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要毀滅那個部位是如此的不可能,並且,那些欲念也因這個部位的寶貴而為他珍愛起來。他不明白這出於什麼樣的理由。

  這時候,外出學習的人回來了,穿著樣式別致的衣服,提了更新換代的旅行包,走下了輪船,踩上顫巍巍的跳板,一步一步走上了岸。他們兩人也去接了,她總是擠不前去,連一件行李也搶不到手,卻也一樣的激動,一樣的熱烈。或開路般的走在前邊,或壓陣似的走在後邊,嘰哩呱啦地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誰也不回答,誰也沒聽見。可是,如沒了她和她的聒噪,這迎接的場面便要冷靜許多了。沉默的他卻走在了中心,由那位跳洪常青或方排長的主演搭了肩膀,一起走著。並不起眼的他,卻是這位主演的好朋友,軍師一般的地位,從碼頭回團的路上,那主演告訴他:「有你的角色演了。」

  那角色是雙人舞《艱苦歲月》裡的小紅軍,再找不出像他那樣矮小而又武藝精湛的演員了。在別的很多劇團裡,這角色都是由女演員演的。這角色就像為他而設計的,幾乎不用研究討論,就定了下來。這本就是屬￿他的角色。一切都順利極了,只有一件困難,便是那舞蹈裡有不少托舉,更有很長的一段,老紅軍須背負著小紅軍行走,且還要走出健美的舞步,做出剛勁的動作。這時候,方顯出他的不利。看上去瘦小的他,卻有著令人吃驚的體重。「老紅軍」背不動他,一上肩便彎了腰,再不可能走出舞蹈的步伐。並且,他們雙方都沒經受過托舉的訓練,不會借助巧力而使身體輕便,他只會死死地攀負在人背上,一心的惶惑與抱歉終是無用。當他又一次重重的從人背上跳下來的時候,那人再止不住怨言了:「你是太重了。」

  他紅了臉,轉而反擊道:「你是太熊了!」

  那人面有慍色,眼看一場衝突就要起來,大主演便出場解圍道:「讓我來試試。」於是負了他背上走了一遭,走是走了下來,卻是喘個不休。接著,旁邊的人也紛紛上前嘗試,將他在背上背來背去,走來走去,嘻嘻地笑著。他終於捺不住了,掙著跳下地,把身下的人推了一個趔趄,人們這才收斂了。

  這天晚上,他沒有吃飯,留在練功房裡練彈跳。他知道那最初的縱跳是很關鍵的,一旦能輕鬆地上了肩,後邊的路程便好走了。如果在上肩時就耗盡了力氣,且又調整不好呼吸與步子,就麻煩了。除此以外,他希望自己能輕鬆一點。不過一會兒她也來練了,像是幫助消食,每頓飯後,她都要練功。這樣她才有理由多吃。她是極愛吃的,吃得極多。今天,她新換了一套肉色的練功服,是這回出去學習的人買回來統一發下的。是那些大劇團裡正規的練功服,領口開得極低,尤其是背後,幾乎裸到了腰際。褲頭是平腳的,繃得過緊,深深地勒進大腿根部。

  他忽然很和藹地向她請求,幫助他排練這托舉的一段。由於他久已陌生的溫和口吻,更由於她從下午起就憋在心裡的那一段愚蠢的撐強心情,她欣然答應了。他先向她交待了動作,不料她站在一邊早已將動作記熟,竟做得一絲不差。他便跑去問電工索來錄音機和磁帶,快轉到那個地方,開始了音樂。他上了她的背,她竟不覺得吃力,由於激越的音樂的伴奏,還很快活。他在她背上動作,很感踏實,他沒想到她的肩背是那樣的寬厚而有力量。他們極順利地走完了一遍,她只微微地有一些正常的喘息。沒等他開口,她便躍躍地說道:「再來一遍。」這回,他們是從頭來起,她將老紅軍的動作全學了下來,做得倒並不難看,尚有激情,到了托舉的時候,十分自然地上了肩。她的胳膊又結實又有力。由於她承受的輕鬆,使他也有了自信,動作大膽了,反倒靈巧了,減輕了她的負擔。他們漸漸熟練起來,竟比他原有的搭檔更為默契。五遍六遍下來,他們可以一無負擔地,輕鬆自如地去做所有的動作。他們忘記了技巧上的困難,忘記了托舉前須作的思想準備。那每一舉手,每一投足,猶如他們的本性一樣自然,音樂又是那樣的激動人心,重複使它更親切更悅耳。她忘了那角色是一個老紅軍,只以為就是她自己。他也忘了那角色是一個小紅軍,也以為就是他自己。每一個動作都是他們自己的動作,出自他們的心願和本能。他們忘情地舞著,大鏡子裡閃過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影迅速地從這一面鏡子閃到那一面鏡子,他們的身影包圍了他們自己,他們竟覺得他們是很美的了。再沒有比舞蹈裡的自我感覺更為良好的了,況且,還有著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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