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當他再一次伏到她背上的時候,嗅到了濃重的汗味兒。他的胸脯感覺到了她厚實的背脊,那背脊裸在低低的後領外面,暖烘烘,濕漉漉。他同樣暖熱而汗濕的胸脯,與她背脊滯澀的磨擦,發出聲響,輕微地牽扯得疼痛。他的膝頭覺出了她努力活動的腰,他的手覺出了她渾圓結實的肩頭和粗壯的脖子,那脖頸由於氣喘,一緊一松。沿著汗濕的頭髮,他的鼻子覺出了她腦後盤起的髮辮的觸碰,帶著一股濃郁的油汗氣息,上面有一枚冰涼的夾子,戳痛了他的臉頰。他全身的感覺都蘇醒了過來,從舞蹈的技巧中解脫了出來,於是又重新地緊張起來。與方才那抑止了全身心的緊張相反,這會兒,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全都緊張地調動起來,活躍起來,努力地工作著。舞蹈已成了機械性的動作,分不去他絲毫的注意了,他負在一個火熱的身體上面,一個火熱的身體在他身下精力旺盛地活動著,哪怕是一絲細微的喘息都傳達到他最細微的知覺裡,將他的熱望點燃,光和火一樣噴發出來。

  這光與熱傳達給了她,她什麼也感覺不到,只覺得背上負了一個炭盆似的燎烤,燎烤得按捺不住。可一旦等他下去,燎烤消失,背上又一陣空虛,說不盡的期待,期待他重新負上背來。一旦上來了,則連心肺都燃燒了起來,幾乎想睡倒在地上打個滾,撲滅周身的火焰。可是音樂和舞蹈不允她躺倒。她像是被一個巨大而又無形的意志支配著,操縱著,一遍一遍動作著,將他負上身,又將他拋下地,她忽然輕鬆起來,不再氣喘,呼吸均勻了,正合著動作的節拍。軀殼自己在動作,兩具軀殼的動作是那樣的契合。他每次跳上肩背都那樣輕鬆自如而又穩當,不會有半點閃失,似乎這才是他應有的所在,而在地上的跳躍全成了焦灼的等待。當他負上背時,她才覺心安,沉重的負荷卻使她有一種壓迫的快感。他們所有的動作都像是連接在了一起,如膠如膝,難捨難分,息息相通,絲絲入扣。他在她背上滾翻上下,她的背給了他親愛的摩擦,緩解著他皮膚與心靈的饑渴。他一整個體重的滾揉翻騰,對她則猶如愛撫。她分明是被他弄痛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腿在打顫,可那舞蹈卻一步沒有中斷。音樂是一遍又一遍,無盡的重複,一遍比一遍激越,叫人不得休息。夜已經深了,有人在對著練功房怒吼,罵他們吵了睡眠,還有人用力的開窗,又用力的關窗。這一切,他們都聽不見了,音樂籠罩了整個世界,一個激越的不可自製的世界。

  最後,終於有人扳動了電閘,燈一下子滅了,音樂嘎然止住,一片漆黑。院裡所有的燈都滅了,連月亮都沒有,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墮入了深淵。他已負在她的背上,動作與音樂一起止住,凝固了似的不動了。足有半分鐘,他從她背上落了下來,掉在了地板上。兩人沒顧上說一句話,惶惶地逃跑了。奇怪的是,在那樣漆黑的夜晚中,竟沒有碰撞,也沒有跌跤,就那麼一溜煙似地逃竄了。

  後來,《艱苦歲月》中的小紅軍,還是由一名女演員取代了。他是如同鉛塊一樣沉重,而且日益地沉重,日益地笨拙,誰也負不起他了,而他竟失去了先前那一點輕巧,在誰的背上也無法放鬆自如,這緊張與笨拙更加重了身體的分量。他再找不到那噩夢一樣迷亂的夜晚,在她肩背上的感覺。他與誰都建立不了息息相關的默契了,除了她。可她見了他,卻有點躲閃,他也同樣,害怕見到她。他們甚至不敢在一起練功了。有她在,他便不去,有他在,她也不去。漸漸的,他們又有了新的默契,不在一處相遇的默契。可是他是那樣刻骨地想念她,她雖不像他那樣明確地想念,卻是心躁。她變得十分易怒,不明來由的就與人吵架,吵到最後,即使是她占了上風也免不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哭嚎。院子裡是那麼小小的一方,她放肆的哭鬧聲幾乎注入了每一個角落。他遠遠地躲在屋裡,聽著那哭聲,充滿了心碎然而快樂的感覺。

  大熱過後的秋天,是格外的天高氣爽,陽光是透明的,空氣如水洗過一般,白楊樹很高的樹梢上,挑著一縷陽光,即使鄉里人的面色也顯得白皙了。這一個秋天,街上很流行鐵灰的褂子,西服領,微微地掐腰。要有人穿著這樣的褂子從街上走過,一街的人都會停住腳嫉羨地望。第一個穿這褂子的,是縣中學那外方來的女人,她很招搖地從街上走過,提著菜籃,向沫河口來的「貓子」買螃蟹。此地將船民叫做「貓子」,起心底裡可憐他們,沒個安生的家,常年飄流在水上,沒個根似的。螃蟹張牙舞爪地到了她籃裡,滋滋地吐著氣泡,巴著籃子的竹壁向外爬。她竟不怕,一隻一隻捉了回去。到了晌午,街上就傳遍了,縣中學那對男女,竟吃那樣的東西。說這話時,「貓子」已經回了船上,一櫓一櫓地去遠了。他想著這些人吵吵嚷嚷的真可笑,幾輩子的呆在一地,生了根似的,什麼世面也見不著了。他望望蹲在船頭奶孩子的女人,女人很安心地看著船下的綠水,一波一波的蕩著,撩著衣襟,騰出一隻食指,在孩子臉頰上劃著。岸邊是整齊的大柳樹,柳絲兒低垂,一排幾十裡,「貓子」心裡很寬暢。

  這個秋天,她滿十七歲,他則是二十一歲了。依然是互相的躲閃和逃避。那一個夜晚,時時纏繞在他們心上,想甩也甩不脫。他們想作出忘記或不在意的樣子,為了可以坦蕩地重新在一起相處。可是只須短短的一瞥,便再也佯裝不下去,匆匆地縮回頭去,還是不敢見面。然而,雖是不見面,彼此卻被對方全部佔據了。他的想像自由而大膽,那一夜的情景在心裡已經溫習了成千上萬遍,溫故而知新,這情景忽然間有了極多的涵義,叫他自己都吃驚了。她是不懂想像的,她從來不懂得怎麼使用頭腦和思想,那一夜晚的感覺倒是常常在溫習她的身體,使她身體生出了無窮的渴望。她不知道那渴望是何物。只覺得身體遭了冷遇,周圍是一片沙漠般的寂寥,從裡向外都空洞了。莫名的渴念折磨了她,她無法排遣,只是加倍地吃,吃的時候似可解淡許多,於是就吃得極多,極飽,吃到肚脹為止,而練功卻懶怠了。她的體重迅速地增加,各個部位都努力膨脹,她變得又醜又笨,而他卻在消瘦,每一根骨頭都暴露了出來,挑著皮膚,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生出疙瘩,傷痕累累。他簡直像一隻拔光了毛的雛雞。食欲不振,為了喚起食欲,他總是買了最多最好的飯菜,擺開在練功房門外的水泥地上,自己則坐在門檻上,瞪著怨恨的眼睛望著飯菜,久久不動筷子。他也不常去練功了。

  練功房顯得很寂寥。

  他們都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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