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後來,演出了,在縣城裡唯一的戲院裡。戲院像一個巨大的倉房,粗大的木梁架住三角的房頂,場燈綴在沒有油漆的木梁上,一盞一盞一盞。同樣沒有油漆的木柱立在場內,正好擋住那後面兩個座位的視線,每一場都必有這座位的觀眾的爭吵,可是每一場都仍然將這座位照價售出,誰也不記得這座位的號碼。水泥地上粘著痰跡和煙蒂,浮著一層永遠掃不盡的洋灰與土。時常的停電,一旦停電,會場一片漆黑,亂過一陣,才有一盞汽油燈幽幽地點燃,照亮在絲絨已經磨平了的紫紅色大幕跟前。然後又有了第二盞,第三盞,第四盞,沿著幕沿一溜兒排開,從底向上將人臉照亮,留下一些醜陋的陰影。

  沒有他倆的事,他倆在後臺,她照管服裝,他照管道具。

  沒事的時候,就跑到幕側看演出。幕側有著一排排的硬景片,隔了幾重幾進,她站在這片的暗影裡,他站在那片的暗影裡,彼此只隔了兩步的距離。可是臺上的光明將幕側遮得更為幽暗,他們誰也沒有發覺誰,孤獨地看著臺上的節目。節目一個一個向下走,終於走到那個舞蹈《艱苦歲月》。熟悉得幾乎陌生的音樂陡然響起,他們不由同時哆嗦了一下,這顫抖如同電流一般,在空中相遇,流通,他們忽然覺出彼此就在附近。心跳了,腳步卻沒有移開。他回頭望了一下,正望見她的目光,她忽然向後退了一步,退進一個高大的景片的遮蔽裡,那景片是一間營房。他隨即也追了進去。景片後面一片漆黑,激越的音樂從幕前傳來,充滿了一整個劇場,籠罩了一切。他站了一會兒,伸手憑空地摸了一下,什麼也沒摸到,卻感覺到她的躲閃。她笨拙的躲閃攪動了平穩的氣流,他分明聽見了聲響,如潮如湧的聲響。然後,他又向前去了半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向後縮,他卻攥緊了,並且擰了一下。她似乎「哎喲」了一下,隨即她的背便貼到了他的胸前。他使勁擰著她的胳膊,她只能將一整個上身倚靠在他的身上。他是力大無窮,無人能掙脫得了。他的另一隻手,便扳過她的頭,將她的臉扳過來。他的嘴找到了她的嘴,幾乎是兇狠的咬住了,她再不掙扎了。音樂已到了尾聲,小號,定音鼓,全上了,洶湧澎湃,氣震山河,一切卑微瑣細的聲響都被吞沒了。

  猶如冰河解凍,一江春水直瀉而下。誰都不能明白的,他們忽然之間,容光煥發。她面色姣好得令人原諒了她碩大笨重的體態,眸子從未有過的黑亮,嘴唇從未有過的鮮潤,氣色從未有過的清朗,頭髮則是濃黑濃密。她微黑的皮膚細膩光滑,如絲綢一般。身體依然是不勻稱,可每一個不勻稱的部位,線條卻都柔和起來,不同先前那樣的刺目。並且,她的神情也有了明顯的改變,似乎是自信了,臉上總滿不在乎的帶著沾沾自喜的笑容,雖然愚蠢得很,可那一種明朗燦爛,也不由叫人心動。他,則是平復了滿臉滿身的疙瘩,褐色的疤痕不知不覺地淺了顏色,毛孔似也停止分泌那種黃膩膩的油汗,臉色清爽得多了,便顯出了本來就十分端正的五官。鼻樑是高而挺直,眉棱突起,眼睛陷下,很有些像阿爾巴尼亞人,阿爾巴尼亞電影是這些年唯一能看到的西方電影,那裡面的人種,漸漸形成了一派審美的標準。他的眼睛有一種天然的思考的光芒,使他很肅穆,也很深沉,一點不輕薄,使他十五歲孩子形狀的形體也有了男人的意味。他們的生命,似乎沖過了阻礙,又流暢了,顯出那樣一股歡欣鼓舞的活力。他們彼此不再懼怕,躲避只是在眾人眼前。由於只在人前躲避,那躲避便有了一種神秘的趣味,似乎一整個人類都被他們嘲弄了似的。他們假作仇敵似的互不理睬地擦肩走過,目不斜視,心靈卻詭秘地交換著眼色和微笑,心中是十分的得意和驕傲。在沒有人的時候,他們便如膠如漆,再也分不開了。他們並不懂什麼叫愛情,只知道互相是無法克制的需要。

  每天晚上,夜幕降臨時分,兩人便不見了,撇下一大個黑沉沉的練功房。直到霧氣白了黑夜,三星沉西的時候,兩人才像幽靈似的先後出現在院裡,蓬著頭髮,亂著衣襟,眼睛在黑暗裡灼灼的閃亮,踩著濕漉漉的石板地,各自摸回了自己的宿舍。這一夜是出奇的幸福,經過激動的撫摸與摩擦的身體,是那麼幸福的疲乏,驕傲的懶惰著。那愛撫好像是從毛孔裡滲透了,注進了血液,血是那樣歡暢地高歌著在血管裡流淌。幸福得幾乎要歎息,真恨不能將這幸福告訴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來妒忌他們。可又必得將這幸福牢牢地圈在心裡,不可洩漏一點一滴。因為這全是罪孽。儘管她什麼都不懂,可卻懂得這是犯罪。什麼是應該的,她不知道,可什麼是不應該的,她卻很知道。而什麼都懂的他,便更明白這是非同小可的犯罪了。可這罪孽是那樣的有趣,那樣的吸引人,不可抗拒。當兩人身體一旦接觸,合二為一的時候,什麼犯罪,什麼不應該,什麼造孽,便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歡樂,歡樂的激動,歡樂的痛苦,歡樂的驚懼。他們最初的感覺是恐懼,最先克服的也是恐懼。沒有頭腦的她最是容易消除恐懼的,而極有頭腦的他,則更懂得如何克服恐懼。當恐懼消失了的以後,他們竟還有些遺憾,有些哀悼它的逝去。

  無論是沒有頭腦的她,還是有頭腦的他,都永遠的記著在那恐懼的顫動裡的親愛,是何等的快意。那驚懼頑強的抵抗,欲望頑強的進攻,在這激烈的交戰中,身體得到了如何強大而又微妙的快感。

  兩個身體是那樣的相親相愛,愛得無法愛了,靈魂便也來參戰了。他們忽然的那樣親密無間,並且不再避諱任何人,那是任何人都沒有思想準備的。他們又在一起練功了,重新互相幫助,互相體貼入微,連一句重話都是親昵的。兩個的飯菜票合在了一起,買來了飯菜,一起吃著。他的衣服全由她包洗了,而裝台卸台時,她的那一份活也由他包乾了,儘管她一點不比他軟弱,可他不讓她插手。她便只能閑著,吃著脆生生的紅心綠皮蘿蔔。如有人責備她,她便不客氣地回嘴,到了說不贏的時候,自有他來支援,兩人結成了這樣堅強的同盟,簡直可以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了。可是,當身體和靈魂結合在一起,那愛仍然不足以排遣的時候,便會採取一種絕然相反的宣洩的形式,一種反目的形式。猶如他們好得那麼招搖一樣,他們也常常壞得惹人非議。那一段日子裡,他們便成了真正的敵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身體以強烈的排斥為吸引,如同搏鬥似的,互相抵抗,誰都不願撤離,撕扯著,糾纏著,直至筋疲力盡,然後便是溫情脈脈的親愛,親愛過後,又是搏鬥。到了人前,他們便冷眼相對,反唇相譏,吐不出一句好話,以那種污穢的語言相罵。人們嚇唬著要去找團長懲治,也無濟於事。就這麼樣,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債一般,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清算了結。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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