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小城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一


  他們想要擺脫對方了,先是他冷淡了她,然後她也冷淡了,這冷淡並不使雙方難過,甚至有些輕鬆,好像是激戰過後的休息。他仍回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每天仍然練功,練罷之後洗澡,吃飯,睡覺,睡得尚平靜,心情開朗了,性情也平和了。可是經歷過了這一段以後,兩人都有些顯老,超出了他們的實際年齡。她竟瘦了,皮膚鬆弛下來,大腿根上現出了水波般的花紋,他卻胖了。在內心裡,他們都有些蒼老似的,團裡那些少男少女的戀情,在他們眼裡,好像是一場幼稚的遊戲,早已看透了幕帷,識見了真諦。她有些失了廉恥,忘了自己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照例有些不該聽不該說的故事。她可全然的不在乎,覺著一切都十分自然,就連誤入了男廁所也是十分的坦然。別人的嘲笑一點不被她理解,心裡只是委屈和納悶。而在他,男女之間的避諱,早已是撕得粉碎。任何女人在他眼裡都是赤裸的,一眼便看到了最隱秘的部位。他無法對任何一個異性留有距離,而使心裡充斥了神聖純潔的感情,這使他痛苦萬分,這世界,早早地向他揭示了秘密,這樣一目了然的活著,再有什麼能激起他的好奇與興趣呢?他不由得萬念俱灰,人生好像剛起步就到了盡頭。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無論他們怎麼冷淡,不在一起,都已經是有罪的人了,依然是有罪的人了。他們終是個不潔淨的人了,他們小小的年紀就不潔淨了,要不潔淨地度過多長的歲月才了結啊!因此,當他們分開的時候,靈魂卻相依了。

  可是,他們依然沒有勇氣再走到一起,彼此都有些害怕,害怕那樣的下去,最終會是什麼結果。可是在他們最最堅決的時候,心底深處,卻是誰也不曾真正的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這樣告終了。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到那終於等待不下去的一天,再說吧。他們依然和平日一樣的生活,晚晚早早地各自回了宿舍,上了床,自以為十分安寧又十分幸福,其實不過是在度過暗自契約的限期。他們彼此都有個預感,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因為冥冥之中,他們實在是誰也不願意就這樣結束。不過,這時分的輕鬆與安寧,也不是虛擬的。他們實在是太激動,太疲勞,需好好的養息才能夠恢復。

  那樣的罪惡,就好比是種子,一旦落了土,就不可能指望它從此滅亡。他們處在一個蒙昧的時期,沒有一位先行者來啟開他們的智慧。況且有一些事情,即使是聖人都無法啟明的,只有自己在黑暗中摸,碰,爬,滾,從污泥濁水中找出一條出路。好比偷吃了禁果的亞當與夏娃,上帝都無法拯救了,只得將他們逐出伊甸園,世世代代的受苦。他們又是那樣平凡卑微的孩子,怎能期望他們與自然的力量抗衡。他們只憑著自己小小的善惡的天性與聰明,忽明忽暗著。

  這一個春天,平安度過了。

  他們似乎已經到了境界似的安靜下來,彼此之間既不好,也不壞,和平常的關係一樣,偶爾在一處說一些沒要緊的閒話,偶爾在一起做一些不收效的練功。甚至,關於他們的流言,也漸漸地平息了。即使實在閑了,談起來也都當作已經過去了的舊事。連他們自己都認為,事情是過去了,如暴風雨般急驟的情欲已經過去了,再沒危險了。精神便也慢慢地鬆弛下來,解除了警戒。甚至有點恢復到最初的時候,她沒有顧忌地對他大喊大叫,他也寬容地忍讓著,就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的一樣。即使單獨在一起時,也能平和地相處了。

  他們簡直有點懷疑,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關係嗎?回想起來,每一次,每一個細節,都那麼清晰可見,歷歷在目,可卻總像夢中,事實上,他們雙方都正處在一個養息的,初愈的階段,疲勞與緊張剛剛消除了,可元氣尚未恢復,身體仍然是虛弱的,微醉般懶洋洋的,軟綿綿的,似睡似醒的。這確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境界,可為時卻極為短暫,甚至是轉瞬即逝的。緊接著,一場更為洶湧澎湃的波動將會來臨。他們將會發現,先前的一切僅只是暴風雨之前掠過天空的閃電,遠方滾來的雷鳴,是一個序幕,一個序曲,一個引子,一個預言。

  由於他們弱小而膽怯,這些已經幾乎將他們嚇破了膽,他們幾乎潰散,幸而他們年輕,身體又健康,頭腦則簡單,且有充分的好奇心,因此,他們居然能以不慢的速度恢復起來,等待接受生命狂潮般的,正式的洗禮。

  他們又開始每天的練功了,似乎共同在回想以往的美好的生活。那身體違拗了本來原理的伸展與收縮;那劇痛與疲勞之後快樂輕鬆的喘息;將身體內部的污垢沖刷出來的淋漓的大汗,以及大汗過後的洗澡,滾熱的水針紮般地從身上滑過。已被遺忘的練功的一切快樂都重新喚起了。她幾乎覺得自己是身輕如燕的,一連可以做成百上千個吸腿轉而不停歇,直至身體終於支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一整個練功房的三角形的屋頂還在一揚一抑地旋轉。她竟以為她仍然在轉,她將永遠這樣旋轉下去。她感覺到身體的健康、有力,服從她的意志,得心應手地做著各種動作。各種動作由於一段時間的疏遠,又由於實在是太稔熟了,再不可能忘懷,便格外的親切,新鮮。練功房的鏡子上折射出幾十個她旋轉的身影,她看見前後左右有幾十個自己在旋轉,猶如幾十個自己在舞蹈,又如幾十個自己在欣賞自己。她便深深地陶醉了。而他的身體則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堅韌,他垂手直立著,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然後,上身極慢極慢地朝後仰去,仰去,頭朝了下,世界在他鎮靜的凝視裡倒置了。這才舉起手,舉至齊肩,頭頂將要落底時,手正好抵住地面,緩緩地向前挪動,挪到腳跟,頭再度昂起。顛倒的一切又重新在他凝眸中調正過來。他便靜靜地看著,身體覺不出一點勉強的痛苦,十分的自然,似乎這才是最正常不過的站立了。她旋風似的閃進他平靜的視野,又旋風似的閃出。隨著她的旋渦似的轉圈,順著他身體彎曲的軌道,有什麼在緩慢而順暢地流瀉。他們似乎都能體驗到那一種暗河般的流動,幾乎聽見了它潺潺的水聲。

  這時候,劇團要出發,上南邊演出了。

  走的那天,街上家家都在煮棕子,一街的粽葉清香。天濛濛亮的時候,輪船磨磨蹭蹭的靠岸了,「嘩」的湧出人來,遝遝踩著跳板上岸,扁擔籃子碰撞著。人下過了,劇團才上船,一箱箱的道具,服裝,燈光,軟景,幕條,往上搬著。好容易搬完,連人也上齊了,船動了,太陽已經升起,被對岸大柳行婆婆娑娑地遮著,含羞似的。水客們的號子響起了,一聲高,一聲低,間著車輪的轆轆聲,蕩漾在金晃晃的水面上。

  霧氣散了,那號子聲陡然的明亮起來,十分高亢,卻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荒涼,貼著水面向上騰起,越升越高。車輪在泥汙的車轍裡行走,從這條車轍滾到那條車轍,每一滾動,車身便顛簸一下,水忽悠一下,從桶口潑了出來,號子打了個顫。從此,那號子便永遠有著不斷地停頓與顫音,記錄著道路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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