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頭 /黃永玉  

這此憂鬱的碎屑(4)


   
    七
   
    文學在他的身上是怎麼發生的?
    他的故鄉,他的家庭,他的稟賦,他的際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那一閃即過的機會的火花,都是他成為文學家的條件。
    在作品中,他時常提到故鄉的水和水上、水邊的生活。少年和青年時代,水跟船令他得到接觸生活的十足的方便,加上年輕的活躍時光,自由的情感,以及對於自己未來命運的嚴肅的「執著」。
    他說的那本「大書」,是他取之不盡的寶藏。他的用功勤奮,特殊的記憶力,都使他成為以後的這個豐盛的「自己」。
    他成為作家以後的漫長年月,好像就沒有怎麼認真地玩過了。他也不會玩,他只是極好心、極有興趣地談論,傳達別人的快樂。為別人玩得高興而間接得到滿足。凡是認識他的人都瞭解這個特點。
    他敏感于幽默。他極善於掌握、運用幽默的斤兩和尺寸,包括嘲笑自己。
    他誠實而守信。擁有和身受過說不盡的欺騙或蒙受欺騙的故事,卻從不自我欺騙和欺騙別人。他頑固的信守有時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然而他的容易上當常常成為家中的笑柄。
    這就不能不提一提幾十年前我還能搭「未班車」地接觸過一些故鄉的風土人情,跟他的文學生活有一點關係的人事根源。
    從文表叔的父親,我的姑父。
    我小時候總覺得他特別地對我好。他給我表演耍他的關刀,雙手平舉被他磨光了把柄的石鎖,一邊還「嗷嗷」呼叫。教我把式、出拳的秘訣。要如何防人家的「海底偷桃」。
    我父親也跟他非常親近,佩服他。
    我記得他時常出門,又時常回來。
    家鄉傳說他「很有幾手」。又說是一個小個子的姓朱的剃頭師傅指點的。原只是「演武場手藝」,後來「立了門戶」。三五個人近不得他。
    那時候的剃頭師傅挑了副講究的木擔子,一頭是坐桶,一頭是擱著銅臉盆、搭著毛巾的花架子。要剃頭的人往桶上一坐,自己雙手端著盛頭髮的鏡子託盤。從狹小的鏡面裡看得見自己皺著眉頭的模樣。剃刀也是折疊的,刀背很厚,像一把縮小了的斫骨頭的屠刀。
    擔頭上擱著幾個洋鐵盆子,一個盛著明礬,一個盛著洋堿,一個盛著皂角,還有些梧桐刨花片泡的黏黏的液汁,小盆裡有一些細黃的生切條絲煙。
    我對那些長得像冰糖似的明礬特別有興趣,是為那些老傢伙剃完大光頭之後磨亮頭皮用的。光就算了,還磨亮做什麼?映著太陽有什麼好?北門上開染坊後來當鎮長的蘇儒臣就是這樣,好大一個腦殼,在城門洞鑽進鑽出,很刺眼睛。
    姑公不用明礬,剃光了腦殼就算。他的腦殼也很大,個子高不顯。他坐著,小小剃頭師傅踮著腳才看得見天靈蓋。
    姑公當年遇上朱師傅就是這樣子的——
    頭「沙,沙,沙」地剃到一半,滿頭洋堿泡沫,朱師傅看見了院子裡的石杠鈴、石鎖和刀槍架子。那時候姑公三十來歲,朱師傅怕是有七十多了。
    「這些傢伙是貴府哪位玩的?」
    「我。」
    「啊?練的是哪一路?」
    「昆侖。」
    「昆侖?咱們沅河沒有昆侖哪!」
    「過去有!」
    「過去有?我怎麼不曉得?」
    「啊!你老師傅什麼都曉得?看樣子是門裡頭的?」
    「不!進什麼門?吃糧的。」
    「廣糧?黔糧?川糧?本地糧?哪樣糧?」
    「太平糧,哈哈……『金沙灘』一仗敗了!……」
    「那你?……」
    「打不贏蕭恩的那種角色。哈哈哈!」
    就這樣敘起同行來。
    還留著未剃完的小半邊頭,滿腦殼淌著洋堿水,在石板院子裡就「走」了起來。一個是故意求教,一個是耐心講「解」。一邊「搭」,一邊「撤」,越來越緊,姑公忽然使了個絕扣,朱師傅手一抬再一反彈,姑公躥出一丈多遠,撞在牆上,順牆根坐下了。
    從此姑公當了朱師傅的徒弟。到後來,朱師傅兩眼全瞎,沈家辦喜事的時候,我父親跟其他幾個表弟用竹竿子從沙灣把他引來喝酒。那時大家稱他為「朱鼓子」,是一種尊稱。(這段故事為我父親講述,約其大意述之。)
    姑公有一天下午躺在床上跟西門坡聶胖子表叔聊天,聊著聊著沒答話了,原以為他睡著,卻聽不見應有的鼾聲,一摸鼻息,知道已經去世。記得停靈時,他的個子太高,腳底下還墊了張小方桌。是在大橋頭朱家巷的事。以前道門口的老家已換了人家。
   
    八
   
    從文表叔少年時跟的部隊具體情況我說不上來。就我小時候對周圍人情事物的回憶,可能還記得大意。
    湘西十縣那時候是由一位名叫陳渠珍的軍人管領。名義上他是陸軍三十四師的師長,實際上他的兵權很大,四川、貴州都有他的師長、旅長部下;家鄉的戴季韜、顧家齊旅長,龍雲飛後來成為師長的力量就更不在話下。所以家鄉人往往親昵地稱他為「老師長」,也稱他為「老王」。
    蔣介石在我們那兒原先是沒有「稱呼」的,老老小小都直叫他「蔣介石」,一直到西安事變以後,才改為「蔣委員長」。跟著是《長河》一書中所說的「新生活」的到來。
    在湘西人的心目中,當時的對頭是何鍵,他是湖南省省長。
    「老師長」壯實、魁梧,濃眉大眼,留著厚厚的八字鬍。何鍵也留八字鬍,是個地道的鵝蛋臉,倒眉毛,看長相就該挨打。
    我們小學時就學拳術、搏擊、打槍放炮、單雙杠、「打野外」,自學騎馬,是一種嚴格的學業規定,不許不
    及格。為的是長大了,誰來湘西就打誰。
    陳渠珍老先生是有點雄才大略的,只是他缺少更長遠的眼光。一個調理好的湘西,修一座新城門,造一道新「跳岩」,搞一片新市場,頂個屁用?
    紅軍長征路過湘西,他閃開了自己的部隊,並且還幫了些物質上的忙。解放後共產黨念舊沒有忘記他,不算他的老賬,還請他上北京做第一屆的政協特邀代表。
    偏安非萬全之策,在一九三五年、一九三六年前後,蔣介石的力量伸進了湘西,大兵壓境,他即被請出去當了個閑差事。 「中央軍」的代表勢力柏輝章展開了屠殺的新一頁。他們原是殺給陳渠珍看的,陳卻走了。
    城邊「考棚」的照壁不少木釘子上,經常掛著一串串的、從鄉下割來的據說是土匪的耳朵(每人割~只左耳)。
    蔣介石武力伸手之前,故鄉好像生活在辛亥革命以來的傳統中。我們幼小的心靈裡除孫中山外,還知道有秋
    瑾、宋教仁、黃興、廖仲愷這些了不起的人,本縣穿將軍服、帽子上頂著一撮白色羽毛的將軍的照片也見過幾張。如「田三鬍子」、我小學同學陳紹基的爸爸陳鬥南等。
    鳳凰縣是陳渠珍的故鄉,無疑就成為湘西的「首都」。軍事、政治、經濟、文化,鳳凰縣說了算。難得有
    人不聽話。
    陳渠珍有九或十一個夫人。此外,愛讀點古書,對何鍵最大的容忍就是允許在學校裡推廣四書五經及《古文觀止》,教授詩詞格律。這從來是何鍵提倡的。
    文化生活方面,湘西那時候除「漢戲」之外,還有「儺堂戲」、 「陽戲」、 「木腦殼戲」。年終演「還儺願」時免不了又有一番熱鬧。
    陸軍新編三十四師師部有許多精英。副師長、參謀長、軍需長、副官長、軍法官、書記長……以下又有旅
    長、團長、營長諸般系列。他們都是走南闖北的人,京戲因此成為所有人的時尚,上發條的留聲機是時髦的傳播媒介。黃昏時分,到處都響起了二胡聲與高亢的嗓子,講究的還有全堂鑼鼓。
    師部的幕僚文官靠著鴉片煙燈,過足了癮,不免就連比劃帶唱地搖擺起來。
    鳳凰縣的吃有自己一套體系。酒的品味是開放的,五加皮、包穀燒、紹酒、水酒一概歡迎。菜特別著重油,辣、麻、辛。再突出「濃」、 「野」二字。不論官職大小,都以能弄出一兩手好菜為榮。
    年輕的軍官有自己的抱負,逐漸地外流,以致使得這個真正「割據」的部隊越來越顯得「古典」。形成之後的落寞。
    但那時候不同,那時候很興旺。縣城裡有為部隊服務的「槍工廠」、 「皮工廠」、 「木工廠」,用火油發電,大橋頭「槍工廠」出現了引得全城轟動的第一盞電燈。
    「無線電隊」開始為部隊服務。無線電隊第一次向群眾公開,在「箭道子」鼓樓來個公開表演,機器擺在樓上顯眼地方,老柳樹上架著大喇叭,就是能聽得到上海的梅蘭芳唱戲。傍晚三四千人站在廣場,滿耳呷裡呷啦,什麼也聽不見。於是就罵起來:
    「你媽!聽我個卵!梅蘭芳,黴豆腐都沒有!還講無線電,那麼多『線』還『無線』!騙哪個?」一哄而散。
    部隊分散在沿江各處,相對安定的時候,小首長當然也是如此這般地安排生活。從文表叔青少年時期跟部隊在一起時,性質跟我瞭解到的這一些,相距不會太遠吧?
    我父親當年的同學和朋友大部分都靠這個部隊養活。黃錦堂、方麻子方季安、方仲若、段易寒、顧家齊、戴季韜……這些人都是很有棱角、風采各異的人物。值得在以後有空的時候慢慢記下些有趣的逸事。
    另一位田君健,他就是準備跟從文表叔與巴魯表叔一起寫「抗戰史」的合作者。一九二七年以前鳳凰縣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成員之一。十年之後卻成為國民黨的抗日將領。他對國民黨當時的腐化墮落有沉重的認識,命運的安排卻叫他和他一師的部隊戰死消亡在「遼沈戰役」(或是「淮海戰役」)戰場之中(《毛澤東選集》附注中點到了他)。奇怪故鄉鳳凰縣新編的縣誌好像沒有寫到這些事。是回避呢還是不知道呢?我覺得一部歷史的編寫,重在詳盡的紀實。好心的取捨總不免流於主觀,對歷史反而無益。史料是給人用的,於歷史人物上加上良好願望的取捨,雖屬好心,效果卻成白費。天長日久,令人浩歎!
    做學問,求知識,編「志」書,不宜跟佛教小乘中學。《七誦律》有雲:
    「我聽啖三種淨肉,何等三?不見,不聞,不疑。」
    要周全,哪能不疑、不聞、不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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