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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從文表叔對政治有情緣,有感受,只是沒有時間和興趣培養分析能力。心裡沒有政治,大不了落個「無知」的稱號;對政治發生興趣會落個什麼下場,那就只有天知道了。他太忙,倒成全了他。
江青是他在山東教書時的學生,對從文表叔是有好感的。美國女作家威特克那本書裡記錄在案。
江青伏法之後,家裡不經意吐露過一些零碎事情。她跟從文表叔一家並非只是淡漠的師生關係來往。曾趁表叔不在家的時候,熱心度量過表叔的衣服尺寸,要給他織一件毛衣呢!
那時,從文表叔、兆和表嬸已經結婚了。要不是來往密切,就不免顯得唐突之至。
此外,表叔嬸幾十年來從沒提起過江青,江青自然也未提過沈從文,除了她這次得意忘形的例外。
這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了。
老子雲:「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
幸好江青幾十年來把從文表叔忘記了。也幸好從文表叔沒有往上湊合。好險!
康生是個有趣味且有點學問的人。可惜做了那麼多深刻的壞事,不得世人原諒。他死的那天,報上發了消息,我在表叔家提起這件事,表叔流下了眼淚。
「你哭他幹什麼?他是個大惡棍!大壞蛋!」
「哦!是嗎?唉!中國古代服飾史方面,他關心過啊!……」表叔說。
郭沫若為他那本書寫過序,逝世之後,不知他哭過沒有?
對於政治學習,我跟他有許多相像的地方。記不起政治術語、概念、單詞,尤其是在學習會上發言時用不上,顯得十分狼狽。
初時的荒疏形成日後的畏懼。
說的是「政治決定一切」,是一切從屬物的「祖宗」。又說:「你不關心它,它也要關心你。」
林彪也說: 「政權就是鎮壓之權。」
幾十年來在我們的心裡頭不免形成「物我兩忘」的境界。不想它倒沒事,一想它就不能不怕。
「關心政治」是對的,不「關心政治」是錯的;到了運動一來,揪出的人都是因為太「關心政治」,而倒了大黴。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說得是對極了。有了調查,有發言權沒有呢?於是學習會一下變成「引蛇出洞」的打蛇現場,發完言後,原本應是「聞者足戒」的那些人忽然翻了臉,連想說「咦?你們原先不是說……」的機會都沒有。
不少的黨內黨外朋友為此而成為活著的「烈士」。
還是林彪說的那句話中肯易懂: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
早這麼說不就結了!大多數都是不夠「理解」的人,「執行」就是,管它理解不理解!
「菩提本無樹」嘛!
既聯繫不到實際,其本身的專注又帶來可怕的後果;生活、工作、學習、休息都受到干擾,靜靜承受,在夾縫中偷偷地把微小的理想具體化吧!
「四人幫」死笨!不准我們教書,不准我們參加社會活動,不准我們發表作品,把我們留在家裡,支同樣的工資,叫做「把他們養起來」,結果累壞了那些老實的「好人」。又是教書,又是遊行開會,又是政治創作任務,成天在外頭轉來轉去不得休息。要換我是江青,就把我這個姓黃的抓來,按時上下班,一天交三十張畫,就十二元工資看你姓黃的心裡還笑不笑?江青不這樣。她想不到這麼深刻的地步。她壞也壞得淺薄。以致使得我們在這段寶貴時間讀了許多好書,畫了足夠個人開十個展覽的畫。一個朋友對我們當年的處境提過尖銳的意見:
「當年你們顯得不夠沉重,不夠淒慘,不夠『抬不起頭』。太輕鬆,太得意。我替你們捏一把汗!……」
「四人幫」那段漫長的時間裡,十億人讓那一小撮混蛋耍弄,真是天大的笑話。
幸好表叔和我那時的價值處於「才與不才之間」,因為「運動的重點」是整那些「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歸根到底,還是實實在在做些事情好。
我們共同的一位好朋友信中規勸我說: 「……要善自珍重……」看來這是上上簽,只是達到這種境界真不容易。
表叔死了,我也到了「天涼好個秋」的年齡。對於人的情分既有過「相濡以沫」的際會,也能忍得住「相忘於江湖」的離別;在生活中既可以「蕩漾」,也經得起「顛簸」。這都是師傅逼著練出來的。
「嚴師出高徒」嘛!還是不應該有太多的怨尤為好。
十
表叔在臨終前五年,得到黨和政府的認真關注。給了他一套寬大的房子,並且配備了一輛汽車和一個司機。遺憾的是太晚了。他已沒有能力放手地使用這套房子。如果早二十年給他這個完美的工作環境,他是一定不會辜負這種待遇的。眼前他只能坐在推車上。熟人親戚到來,說一點好朋友的近況,他聽得見,卻只能作出「哇,哇,哇」的細微的聲音和奪眶而出的眼淚的反應。
去年,我從家鄉懷化博物館的熱心朋友那裡,得到一大張將近六尺的拓片,從文表叔為當年的內閣總理熊希齡的年輕部屬的殉職書寫的碑文。字體俊秀而神風透脫之極。我的好友黃苗子看了說:
「這真不可思議;要說天才,這就是天才;這才叫做書法!」
書寫時間是民國十年,也即是一九二一年,他是一九O二年出生的,那時十九歲整。
為什麼完整地留下這塊碑文呢?因為石頭太好,底面用來洗衣十分光潔適用。
我帶給表叔看,他注視了好一會兒,靜靜地哭了。
我妻子說: 「表叔,不要哭。你十九歲就寫得那麼好,多了不得!是不是?你好神氣!永玉六十多歲也寫不
出!……」
他轉過眼睛看著我,眼簾一閃一閃,他一定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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