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三章  開門整黨
      
          1970年1月,全六十一團開始了轟轟烈烈的開門整黨運動。
          連裡各項工作全部停止,集中在一起學習毛主席最新指示:「每一個支部,都
      要重新在群眾裡頭整頓。要經過群眾,不僅是幾個黨員,要有黨外群眾參加會議,
      參加評論。」
          沈指導員認認真真地,一字一句地傳達著左一個,右一個文件。在全連整黨動
      員會上,指導員代表連黨支部表示熱烈歡迎全連廣大幹戰對支部工作提出批評意見。
      他微笑地宣佈:「我是指導員,歡迎同志們首先向我開炮。如果我打擊報復誰了,
      請同志們向上級黨委揭發檢舉。我要給誰穿小鞋了,你們全體給我穿,一定不要顧
      慮。」他挺著大肚子,坦然望著大家,眼裡湧出一股很真誠的光。
          只有三排土房的七連,表面上看冷冷清清,戶外,嚴寒主宰了一切,除了木樁
      上拴著幾匹備著蒙古馬鞍的馬之外,見不著什麼活物。然而在土坯牆內,六七十名
      知青卻在各班宿舍熱烈地討論著。
          「開門整黨好。擁護!兵團內部的歪風邪氣,再不整,就要氾濫成災。」
          「七連也該好好整一整了。」
          「可別走形式。」
          「悠著點勁,說錯了,小心吃傢伙!」
          ……
          男生排還比較謹慎。女生排的丫頭們可真敢說,啥都提。
          「連裡向上彙報,報喜不報憂。秋收打草明明不到60萬斤,卻硬說是90萬斤。」
          「指導員不尊重少數民族。自己的馬跑到四連,被四連馬倌騎了,就大發雷霆,
      對連部馬倌說:以後抓住四連的馬,也狠狠騎,騎死我負責!這像指導員說的話嗎?」
          「為什麼農工買一車牛糞要20塊錢,指導員家卻一分不要?」
          「指導員把牧民道爾吉最好的馬搶過來,送給團政治處李主任,這是不是溜須?」
          「為什麼指導員把公家的半導體放到自己家裡?」
          在勤雜班召開的小組會上,雷廈首先發言:「沈指導員對某些復員兵貪污查抄
      物品不聞不問,我一直有看法。復員兵們為什麼敢這麼幹,原因在於指導員自己就
      不太注意,愛占小便宜。像什麼碎氊子、舊鐵桶、破暖壺等爛七八糟的東西,猛往
      自家拿。我們知青查抄牧主的地毯、蒙古櫃子也成了他自己的家具,影響很不好。」
          他嗓門洪亮,也不怕指導員聽見,真夠狠的。
          「還有,連裡平常不搞衛生,知青宿舍亂得像狗窩。師長一來,就停下工作突
      擊搞,被子四棱八角,長寬高都用尺子量,為了檢查,炕上連坐坐都不行。完全是
      裝門面,給領導看的。」
          這傢伙啥也不吝,說話時,聲音那麼響。窗戶上閃過一個人影,人們就緊張地
      瞅一瞅,生怕讓指導員撞上。
          雷廈是個有激情的人,他一激動起來,恨不得馬上殺身成仁。他性格剛硬、高
      傲, 對拍馬屁、 溜勾子深惡痛絕。平常喜歡跟人聊俠客小說,什麼《小八義》、
      《說唐》等書,記得滾瓜爛熟。可是一革命起來,也天不怕,地不怕。
          劉英紅,這位將要出席兵團首屆學毛著積極分子大會的先進,連裡、團裡的大
      紅人也一條一條地給支部提著意見。她雙手抱著膝蓋,倚在牆上,溫和他說:「兵
      團組建後,指導員為連隊建設做了大量工作,很辛苦,但我覺得指導員的工作作風
      還需要再改進一點,不能簡單粗暴。戰士有問題,應該做耐心細緻的思想工作,不
      能以勢壓人,以權壓人,更不能動用武力。比如得知連裡有人看黃色小說,指導員
      就下令搜查,人不在,還撬鎖,這是根本違反黨的政策的。更何況像魯迅的《華蓋
      集》、姚文元的《新松集》、高爾基的《母親》等並不是黃色小說,也給沒收了。
      搜查知青宿舍己發生好幾起,像食堂丟白糖,丟慢頭等都搜過,」
          通常的先進都跟領導的關係特別好,絕不會在公開場合揭領導的短。可劉英紅
      卻認認真真地揭了不少,很有點格路。
          所有發言,都有人記錄,到時交給連部。天津、北京的什麼都敢提,特不吝。
      只有錫林浩特知青說話小心翼翼,大談成績,少提缺點……顯得成熟而老練。
          另外,全連知青對黨員個人也逐個進行了評議。下面是幾段整黨記錄:
      
          「我連黨員從他們來兵團後的表現看,沒一個符合毛主席提出的黨員五條標準。」
          「指導員不注意聽取群眾意見。比如夏天打菜園井時,衣工們都說兩口井離得
      太近。指導員卻非要打在一塊,結果井水狠少,還得重新打。」
          「蔣寶富(男生排長)老對知青講下流故事。見了女的甜不羅索,嘻皮笑臉,
      骨頭都酥了。光天化日之下,向知青介紹怎麼和他老婆發生關係。一想老婆,就赤
      條條摟著男知青睡覺。道德品質有問題,借知青錢不還,偷知青襪子、褲衩、香皂
      ……向知青要了許多大個兒的主席像章,然後再一塊錢一個賣給牧民。」
          「王連富(馬車班長),整日罵罵咧咧,稱王稱霸,打人成性。馬車班成了獨
      立王國,從不天天讀,不參加連裡的會議。工作上吊兒郎當,老泡病號。天天給自
      己煮肉吃,占公家的便宜,還說沒油水,才不來馬車班。」
          「王軍醫對病人不一視同仁,男的去了,敷衍了事,窮對付,女的去了,特熱
      情,猛給好藥。」
          「指導員不應該截知青的電報和家信,也不應該檢查知青的日記。」
          ……
      
          知青們年輕幼稚,提得都很膚淺,但這種敢給自己頂頭上司提意見的精神,卻
      地地道道是一種精神。比起那些就會拍馬屁的老油條來,更顯可愛。
          不管怎麼說,那從未向官兒諂笑過的嘴唇總是純美芬芳的。
          連裡整黨的日程安排很不合理。學習文件、思想整頓、三查三批等花了兩個多
      星期,真正給支部提意見僅僅三個半天。整黨成了一次學習運動,文件學習占了99
      %,提意見只占1%。以後就宣告結束,開始整黨總結。
          言猶未盡,時候已過。為此,雷廈和劉英紅商量,想再給支部寫一份書面意見,
      比較詳細系統地總結兵團六十一團七連組建一年來的經驗教訓。
          這份材料由雷廈執筆,很快就搞出來。大家看了都反應不錯,連齊淑珍看後也
      認為態度誠懇,觀點正確。這小姑娘在整黨過程中,猛護著指導員。主要是特想入
      党,三天兩頭到指導員那兒彙報思想。
          可雷廈還不滿意,繼續修改。
          雷廈幹這事,一點沒和我商量。我想自己打架的事還沒完,也就沒參與他的寫
      信行動。
          整黨期間,曾搞過一次夜間緊急集合。黑暗中,劉英紅穿錯了鞋,特大。在跑
      步行軍中,不一會兒就跑丟了。她怕掉隊,沒吭聲,赤著一隻腳繼續在雪中跑……
      等人們發現時,她的腳已腫得像圓麵包一樣,油亮油亮,馬上被送進了團部醫院。
          雷廈繼續冥思苦索地修改那份意見信。有時還騎上馬去團部醫院找劉英紅商量。
      來回50多裡地,回到連裡往往都是深夜,點上煤油燈繼續修改稿子。
          在遙遠的邊陲草原,一年看不上幾回電影。團部電影隊來七連放映「紅燈記」
      時,小小連隊轟動了。牧區的婦女、老婆、小孩兒都趕著牛車,帶著乾糧來連部看
      電影。知青們聽說晚上有電影,下午就無心工作,人人喜氣洋洋。
          可雷廈這小子卻放棄了看電影。遠離大家,趴在炕上疾寫(知青宿舍連個桌子
      也沒有)。他要趕在整黨總結會交上去。
          當老姬頭眨巴著眼睛,繪聲繪色講黃色笑話時,當王連富躺在團部醫院興沖沖
      地吹他胳膊能讓小夥子玩單杠時,當全連人都沉浸在看電影的歡樂中時,雷廈卻在
      為一封給指導員的意見信絞盡腦汁。
          他用兩個多星期的夜晚,終於修改好。共20來頁,既指出了連支部存在的問題,
      又肯定了過去一年所取得的成就。言詞極客氣,極委婉。我看後覺得不過癮,缺少
      一點火藥味兒,像幼兒園的阿姨哄小孩。
          誰也不知道這封信的後果是什麼?在1970年的中國,實在是凶多吉少。
          金剛曾勸他:「你出身不好,在連裡處境也不怎麼樣,寫那玩藝兒要得罪領導
      哇!」
          「得罪就得罪。」
          「那你圖什麼呢?」
          「我圖什麼?圖個心情痛快。」
          「別人會說你動機不純。」
          「我是動機不純,想向上爬,想抱老沈的粗腿!」
          「你還是慎重考慮考慮。」
          「沒什麼可考慮的,既要這麼幹,當然要承擔後果。」
          山頂也勸他不要交這封意見信。沈指導員可不是大慈大悲的領導,交這封意見
      信可能會惹火他,小心整黨結束後報復你。
          雷廈謝絕了他的好意。
          最後,劉英紅又勸雷廈不要署他的名,信由她一人交,這樣看在她和團領導關
      系不錯的面子上,指導員或許還能容忍。
          但雷廈堅決拒絕:「我寫的,憑什麼只署你的名?」
          「你出身有問題,小心出事。」
          「我不怕。」雷廈咬著牙說。
          這傢伙的膽子我是服了。學校八·二一武鬥時,只有他敢參加進去;在一二·
      七武鬥時,他被對方圍住,給打得頭破血流,卻面無懼色。對方一小子不甘心,脫
      了鞋,用塑料鞋底猛抽他臉,可把他臉打腫了,還是那麼從容鎮定。
          拳頭、班房、兵團現役軍人的赫赫權勢,對他都無所謂。要知道他父親是國民
      党特務,臨解放前潛逃了,母親也不過是個工廠的小會計。
          交意見信那天,劉英紅特地一瘸一拐從團部醫院趕回連。她在前,雷廈在後,
      莊重地走進連部。沈指導員抽著煙,毫無表情地端詳著他們。王軍醫客客氣氣請他
      倆坐下,但他倆誰也不肯坐。雷廈對著指導員,嚴肅地讀了一遍意見信,聲音不大,
      但很清晰。劉英紅則一直站到雷廈念完了為止,嘴角掛著一抹歉意的微笑。
          最後,雷廈雙腿立正,挺胸昂頭,像遞交國書一般,雙手捧信,交給指導員,
      指導員拒絕不接,由王軍醫代表連黨支部收下。雷廈表情莊重,並不在意。劉英紅
      的5個腳指甲全凍掉,傷勢不輕,可交完意見信後,死活不再回醫院。
          她這種人也少見。難道不怕得罪領導,被取消去兵團開積代會的資格嗎?當有
      人擔心地問時,她卻笑著說:「我根本不夠格。還有許多同志比我強,材料上講的
      那些都言過其實,吹過火了,我並不那麼好。」
          我在馬車班也給指導員提了兩條。一條是他對待知青就像對待他家的三個小丫
      頭兒,什麼都管,實行家長式統治。例如北京話裡常說「白」,表示肯定。他卻在
      大會上宣佈:禁止說白。訓斥道:白吃、白拿、白乾、白賺……代表著一種剝削階
      級意識。有的知青不願刮鬍子,怕越刮越長,他認為是臭美,流氣,硬逼著人家給
      刮掉。甚至「八一」建軍節食堂會餐的菜譜,也全由他最後審定,帶著濃厚的山西
      味兒,另一條是對待下面的合理要求不理不睬,比如連裡發的料槽子,王連富就是
      不給我,曾數次向指導員反映,都沒回音。
          經過全連知青醞釀,吐故納新名單如下:建議支部將王連富、蔣寶富吐故,將
      劉英紅納新為中共黨員。
          對於七連整黨,那幾個復員老戰士義憤填膺,坐臥不寧。沈指導員也沒有料到
      小知青這麼猛烈地給他提意見,整黨開始後不久就氣病了。他組織全連黨員在家裡
      密談,用五七年反右的經驗佈置工作,交待任務。指示復員兵(連裡黨員除三名現
      役軍人外,其餘都是復員兵)密切觀察形勢,及時彙報,先硬著頭皮頂住,誘蛇出
      洞,然後再進行反擊。
          「指導員,這幾個北京的四處煽風點火,妄圖把七連黨支部搞垮!」
          「甭急,讓他們蹦吧,早晚要收拾他們,哼,叫他們胡鬧。」沈指導員噙著熱
      淚說。他的臉潮紅,頭上敷著熱毛巾,身上蓋著兩床棉被,老婆把炕燒得滾燙,還
      冷得哆嗦。
          黨員們四處活動,豎起耳朵捕捉一切對領導不滿的言論,並記在小本本上。他
      們找要求進步的天津知青個別談話,提醒他們擦亮眼睛,明辨事非。他們在女生排
      公開講:「連裡有人在整黨中混水摸魚,搞黑串聯,企圖搞垮黨支部!」
          那位積極要求入黨的齊淑珍,扒門縫,溜窗戶根,偷聽人們談話,給指導員提
      供著一個個最新情報。
          王連富也偷偷溜回連,向指導員報告了雷廈曾數次到團部醫院找劉英紅接頭密
      談。
          最後的結局卻是:沈指導員在整黨總結時,作了一個長達45分鐘的發言。成績
      講了20分鐘, 缺點講了5分鐘。然後批判了20分鐘的無政府主義。點了雷廈、劉英
      紅的名,說他們寫聯名信是完全錯誤的,沒有遵守連裡規定的按組織系統提意見,
      而是另搞一套,打破了班排界限,私自結合,把地方上的無政府主義帶到了部隊…
      …並宣佈免去劉英紅二排長的職務,由齊淑珍接替。
          哎喲,那樣一封哄小孩般和氣的意見信竟成了無政府主義的罪證,我們幾個都
      傻了眼。
          接著,各班排就指導員講話進行了討論。被整黨整得灰溜溜的復員兵們紛紛帶
      頭表態,擁護支部決定。連「八一」節會餐菜譜都由一個人決定的小小連隊,頓時
      掀起了一場反擊無政府主義的熱潮。在連部黑板牆上,用紅粉筆寫著:「加強黨的
      一元化領導!」用白粉筆寫著:「打倒無政府主義!」
          整黨時,熱氣騰騰的連隊一下子都安靜了,靜得邪乎。知青們敢怒而不敢言。
      那些在部隊靠百分比混上黨票的復員老戰士,卻精神振奮,以勝利者自居,自豪得
      很。
          20多天的整黨就此結束。
          雷廈、劉英紅啊,你們為什麼這麼幹呢?難道不提這些意見就會掉幾斤肉,牙
      就疼,領導就要迫害,就能入黨,當幹部,參加兵團積極分子大會……難怪老姬頭
      說都是吃飽了撐的,革命革紅了眼,傻蛋一個!
          一切照舊。黨員還是黨員,指導員還照樣從從容容挺著大肚子四處巡視。他家
      的炕頭上還照樣鋪著公家的蒙古地毯,擺著公家的鑲有蒙古花紋的紅櫃。那個公用
      的150多元的紅燈牌收音機,依然放在桌子上,為他們家播放著新聞和山西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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