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四章 決定寫信
整黨結束後,我去四班問韋小立:「你們班都給連裡提了什麼意見?」
「你到連部看記錄吧。」她一扭身就走了,幹我一頓。
自從上次和她說過一次話後,發現她總是有意回避我,幹活兒時,要站在離我
最遠的地方,打飯時,看見我繞著走。這為什麼呢?嫌我為包子和王連富打架?嫌
我外貌長得太凶,尖腦袋、厚嘴唇、三角眼?嫌我父親的官兒不及她父親大?
每次與她相遇時,都要仔細觀察她的面部表情,想弄明白。可從她的眼睛裡,
看不出她對我有任何惡感,非常友善,更不明白她為什麼總躲著我。
聯想到頭一次與韋小立說話時,指導員中間進屋找人,看見了我們說話,很可
能對她有了壓力或說了我什麼。還有那幾個復員兵和錫林浩特知青也沒少在背後說
我壞話……唉,真想把自己的一切全告訴她,別相信那些謠言。
跟王連富打完架,特別希望多得到一點溫暖,一點理解。可雷廈和我仍保持距
離,沒事不跟我說話。連裡男生還在三連學拖拉機,一天到晚沒地方去,孤獨感常
常噬咬著自己……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正是在這種心情下,韋小立的影子越來越
經常地出現在我腦海。
一次,齊淑珍和女生們聊天,繪聲繪色他講起批鬥天津市委第一書記萬曉唐的
事。細細描述這個腦滿腸肥的傢伙怎麼挨撅,怎麼戴高帽遊街,怎麼耍滑頭裝死。
韋小立聽著聽著,撲簌簌地滾下淚珠,弄得別人莫名其妙。問她怎麼回事,一
句話也不說,逕自走了。
齊排長馬上向指導員匯了報:「韋小立也太嬌氣了。我說萬曉唐呢,也沒說她
父親,幹嘛那麼傷心。我覺得她思想感情有問題,沒有跟走資派的父親劃清界限。」
劉英紅委婉地勸她應理解韋小立的心情。她辯解道:「韋小立這樣神經過敏,
別人還怎麼講話?最起碼太脆弱。」
我聽說了這件事後,對韋小立越發同情。父親即使是壞蛋,他也是父親,也有
骨血上的情誼,讓一個小姑娘對父親的死拍手叫好,怎麼可能?懷念父親有什麼錯?
值得上綱上線彙報嗎?經過一番考慮,我決定給韋小立寫封信表示同情。
同情一個人必須有同情的行動。
我希望她能瞭解我,不要像躲避壞人一樣地躲著我。如果她以為我對她有什麼
邪念的話,那太委屈我了。自己對她的感情與蔣寶富流著口水,懷念和老婆發生關
系的心情根本不一樣。當一個孱弱的逢遭不幸的小姑娘引起了你的同情心,這種情
感絕不是兒馬子鬧妖兒。我同情她就像同情一隻在暴風雪中瑟縮的小羊羔;就像同
情無家可歸的小英古斯。在這樣一個死了父親的少女面前,不敢懷有任何覬覦之心。
寫了這封信,我還決定把文化大革命直至來內蒙這一段,自己的所作所為全寫
出來,讓她看看我的所謂問題都是什麼。
周身熱得發燙。我開始在馬車班宿舍裡,認認真真地寫,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地寫著,連班兒也不上了,反正沒人管我。終日縮在屋裡寫,一個字一個字地斟酌,
搜腸刮肚找好詞兒,生動的,不俗氣的……如果發現書本上有個好詞兒,馬上抄下
來,回到宿舍,看看能否用得上。
一天到晚寫,把自己全部的同情融化在字裡行間,準備作為最珍貴的禮物送給
她。改了一遍又一遍,足足有十來遍,還不滿意。所有心思都放在寫這封信上了。
我並不是只知摔跤、打架、割羊脖子的粗野之輩。為了能撫摸撫摸站在井邊的
老牛的頭,我常常給它打好幾桶水喝;滿頭大汗地磨完匕首,總喜歡哼哼比較柔情
的歌曲,像「寶貝」什麼的。
狂風暴雨固然壯美,但不能成天是。成天狂風暴雨也令人乏味。
她的身影籠罩著文化大革命與古老草原撞擊的淒美柔光。她的身世就像唐古拉
山深谷裡的藏族民歌,高亢、婉轉、悲涼。她那短脖子純樸得像頭小白豬。
隔幾天見不著韋小立,心裡就不踏實,哪怕只看一眼啊。因為不是一個班的,
能見到她的機會只有去食堂打飯。每到開飯時間,死死盯住窗戶,只要她影子一過,
計算好時間再走,以便在半路上與她相遇。
這小姑娘一發現是我,遠遠就低下了頭。
腦子一天到晚總圍著她轉。過去,我也曾對一些女的有過好感,偷偷地想入非
非。然而,沒有一個女的像韋小立這樣激起我如此的興奮,也沒有一個女的像韋小
立那樣,從我的動物欲望中誘發出如此真純的情愫。
儘管努力約束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但實際上,在同情的下面已經萌發了那種
感情,不過當時沒勇氣承認,以為這太丟人。
唉,武松真偉大,我自愧不如。
像天鵝絨一樣潔白輕柔的雪花無聲地飄著,悠悠地飄著。我能聞見枯草的香味
兒,能聽見雪粒的歌吟。呀!區區一個小姑娘把整個世界照得那麼光明燦爛。活著
真好,生活真有意思,如果苦難的生和甜美的死兩條路任我選,我一千次,一萬次
選擇生。
一種神秘的情感繚繞著我,甜絲絲的……土房、馬廄、打草機、凍圓白菜……
都甜絲絲的。
我什麼都忘了。
1970年2月的一天, 吃過早飯,正要去飲馬,只見雷廈溜進屋,鬼鬼祟祟,一
扭身把門插上。我馬上預感有事。
雷廈嚴肅說:「現在形勢越來越不好,指導員硬逼著我寫檢查,非讓我承認寫
聯名信是一次有計劃,有預謀的行動。陳政委在全團整黨總結大會上說七連整黨發
生了一起政治事故。真可笑,寫封聯名信就成了政治事故!還有劉英紅已被撤銷了
出席兵團積代會代表資格。」
這些情況我多少也聽到了一點。但因沉醉于給韋小立寫信,沒顧上認真考慮。
「劉副政委專門找劉英紅談了兩個多小時,把她給訓哭了。」
「他媽的,指導員口口聲聲說不報復,這不是赤裸裸的報復嗎?」
「毫不掩飾。」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計劃找指導員談談。」
「需要我幹什麼事嗎?」
「我希望你寫給韋小立的信先不要給,因為這上面提到了搞槍。等我把咱們幹
過的那些事跟指導員講清楚後,你再給行不行?」
給韋小立的信,他偷看了!我不高興地閃出了這個念頭,但此時此刻,在老沈
虎視眈眈下,我不能拒絕面臨挨整的朋友請求。
「行!我先不給她。」
「好。」雷廈的臉上露出笑容:「林胡,說實話,我不贊成你給韋小立寫信。
她是全團有名的大黑幫子弟,少和她纏和。別忘了你打架的事還沒處理呢?謹慎點
好。」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據我瞭解,韋小立的父親沒有歷史問題,他只是犯了一
般的走資派錯誤,將來肯定要落實政策。」
「我也聽說她父親沒什麼問題。但現在老沈要整咱們,他給你扣個帽子,你一
點辦法也沒有,說也說不清。」
我點點頭,沒說話。
「咱們自己的事就夠複雜的了,再加上個她,你能招架得住嗎?」
我笑笑,想反駁他,可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詞兒。
「你父母的事沒跟別人說吧?」
「沒有。」
「千萬不能講。記住,千萬!」雷廈焦急他說:「講了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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