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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3)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真個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著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不對,猶言豈不對也。〕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貼戀二字,思之可畏,大雄氏謂之詐現親附,哀哉痛哉!〕他若問你討藥吃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奇〕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斷,大叫一聲,〔奇〕你卻把被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奇〕預先燒下一鍋湯,煮著一條抹布。〔奇〕他若毒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奇〕口唇上有牙齒咬的痕跡。〔奇〕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奇〕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

  〔王婆何處得來,其實耐庵何處得來,可見才子之心,燭物如鏡。〕

  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

  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

  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

  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撚為細末,〔活寫虔婆。○今世人家,多有容六婆常串入內者,我不知其有何相煩也。不能家喻戶曉,聊識於此句之下,幸一念之。〕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床邊假哭。〔甚多。〕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妙語令我絕倒。〕那婦人拭著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吃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好〕

  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懷,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

  那婦人拿了些銅錢,逕來王婆家裏坐地,〔好〕卻教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好〕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教你半夜裏吃。〔人靜歸。〕吃了倒頭把一兩床被發些汗,〔叫喊不得。〕明日便起得來。」

  〔不在床上了也。〕

  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可憐語。〕半夜裏調來我吃。」

  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服侍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妙筆。○讀之覺紙上有陰風射人。〕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妙筆。〕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好〕

  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可憐語。〕你快調來與我吃。」

  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貼安了,〔好。○極精細。〕將白湯沖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

  那婦人道:「只要他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吃。」

  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吃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

  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床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

  〔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

  武大叫道:「我也氣悶!」

  那婦人道:「太醫分付,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

  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松寬。〔特寫與天下有奢遮標緻妻子人看。〕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

  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讀之怕人。〕只得跳下床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後門六。○咳嗽二字寫得入神,又是聲響,又無聲響。〕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後門七。〕王婆問道:「了也未?」

  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

  王婆道:「有甚麼難處,〔真好虔婆,無怪後世人家內邊,專好與之往來。〕我幫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虔婆駭人。○一句。○以下看他兩個婦女逐件安排,都是半夜燈下之事,讀之覺紙上陰風鬼火,無怪不有。〕舀了一桶湯,〔二句。〕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三句。〕捲過了被,〔四句。〕先把武大嘴邊唇上都抹了,〔五句。〕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六句。〕便把衣裳蓋在屍上。〔七句。〕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八句。〕就樓下尋扇舊門停了;〔九句。〕與他梳了頭,〔十句。〕戴上巾幘,〔十一句。〕穿了衣裳,〔十二句。〕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十三句。〕將片白絹蓋了臉,〔十四句。〕揀床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十五句。〕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妙。○十六句。〕王婆自轉將歸去了。〔好〕那婆娘便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絕倒。○十七句。〕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絕倒之語,爾雅所無。〕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一歇,卻早五更。〔好筆。〕

  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

  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

  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

  〔非寫虔婆識人,只是先著何九一筆。〕

  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遲誤。」

  西門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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