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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4)


  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扎起一條水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髾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

  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輳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

  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只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只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肐膊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喫些水。」

  兩只腳把船只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斗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只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扎得性命,也喫了一肚皮水。」

  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只見江面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渰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面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
  這個是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輳成皮肉。
  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
  這個似萬萬鎚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
  一個是五臺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
  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
  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
  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
  那個學華光教主,向碧波深處顯形骸;
  這個象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面目。
  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渰了數十遭,正是:

  舟行陸地力能為,拳到江心無可施。
  真是黑風吹白浪,鐵牛兒作水牛兒。

  宋江見李逵喫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

  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

  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條』的張順?」

  眾人道:「正是,正是。」

  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裏。」

  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

  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

  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面,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

  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扎汶水。張順早汶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汶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只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

  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

  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麼?」

  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只是無緣,不曾拜會。」

  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麼?今日倒衝撞了你。」

  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只是不曾交手。」

  李逵道:「你也渰得我勾了。」

  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

  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

  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

  張順道:「我只在水裏等你便了。」

  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麼?」

  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

  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

  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

  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

  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

  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喫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只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

  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餚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喫,兄弟去取幾尾來。」

  宋江道:「最好。」

  李逵道:「我和你去討。」

  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喫的水不快活。」

  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說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

  正是:

  上殿相爭似虎,落水斗亦如龍。
  果然不失和氣,斯為草澤英雄。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只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

  只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

  那個應道:「我船裏有。」

  一霎時卻輳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吩咐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勾了。」

  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

  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吩咐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只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

  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只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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