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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三蝶兒一聽,不知從何說起,嚇得面如土色,顫巍巍的道:「大夫來時,我在里間屋扶侍姨父,並不曾說些什麼。」

  德氏呸的一聲,唾得三蝶兒臉上滿臉吐沫。德氏道:「看那藥方子時候,你說什麼來著?」

  三蝶兒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細想與玉吉二人,並不曾說過什麼,有什麼要緊話,被母親聽去,這樣有氣。乃慘然流淚道:「奶奶責我無心,誠是不假,說過的便忘了。」

  一面說,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錯處,好從此改悔。德氏裝了一袋煙,怒氣昂昂的,走向玉蝶兒眼前,咬牙切齒道:「你不用裝糊塗,昨天你跟玉吉說,逼你尋死,誰逼你尋死來著,你說給我聽敢答言了。」

  聽到此處,知是昨晚說話,未加檢點,當時兩頰微紅,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兩聲道:「好丫頭,我這一條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裡。我家門風,早早晚晚,也敗在你的手裡。」

  說得三蝶兒臉上,愈加紅漲,惟有低垂紅頸,自怨自艾。德氏見其不語,愈加憤怒,乃忿然道:「你說呀,你怎麼不說呀?」

  三蝶兒一面抹淚,想著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親這樣的有氣,實是夢想不到的事,因歎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說什麼?」

  說著,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煙袋,頓足撲掌的道:「說什麼?你自己想想去罷。」

  說罷,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氣,一時又背過氣去。三蝶兒擦著眼淚,俯在德氏懷裡,奶奶奶奶的亂叫,一時梁氏、蕙兒因三蝶兒來找德氏,半日不見回去,亦跑來呼喚。叫了半日,不見答應。又聽上房裡,連哭帶喊,遂走來解勸。拉起三蝶兒,又把德氏喚醒,問說因為什麼這麼生氣?三蝶兒背了德氏,偷向梁媽搖手。梁媽會意,死活拉了德氏,說西院我們太太急得要死,我們老爺已經不成了。三蝶兒亦隨後跟去。

  走至西院,忽聽額氏說聲不好,梁媽等搶步進去,原來聶之先已經絕氣了。額氏等措手不及,只顧扶著枕頭,嗚哇亂哭。德氏、三蝶兒等也望著哭了。梁媽勸住額氏,先把箱子打開,說制辦壽衣,業已來不及,難道叫老爺子光著走嗎,額氏一面擦淚,這才慌手忙腳,開箱倒櫃。三蝶兒也忙著收拾。大家七手八腳,先把之先裝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祿出去叫床。額氏、玉吉並德氏母女及梁媽、蕙兒等,複又大哭一場。大家淒淒慘慘的,商量事後辦法。額氏雖稱能事,到了此時此際,亦覺沒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與三蝶兒生氣。經此一番變故,亦顯得糊塗了。

  玉吉一面哭,跪在額氏面前,請求辦法。三蝶兒擦著眼淚,先令梁媽出去,找兩個幫忙的爺們來,先與各親友家裡送信。德氏一面擦淚,不知與額氏鬧了什麼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淚流淚,對於後事辦法,一語不發。額氏亦沒了主意。玉吉、常祿二人、雖是少年書生,心裡頗有計劃。二人商量著,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兒等防著德氏姊妹,不要天熱急壞了,三蝶兒點頭答應,見母親如此不語,又兼有方才申飭,亦不便多言多語。再去張羅了。一時德氏站起,推說頭上發昏,自回東院去了。

  額氏望著之先,仍是亂哭。一手揮了眼淚,醒了鼻涕,望見德氏走後,指給三蝶兒看道:「你看你媽媽,我這麼著急的事,她連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時候,我可沒有這樣。什麼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媽媽來,真叫姐姐們的寒心。」

  說罷,放聲大哭。鬧得三蝶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不知他們姊妹犯了什麼心,今兒額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兒站在一旁,不知所以。雖說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親剛然咽氣,母親與姐姐俱這樣哭,變不禁放聲哭了。梁媽把雇來的爺們打發出去,燒完了倒頭紙,聽得額氏屋中這樣亂哭,也不免隨著哭了。鬧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額氏、三蝶兒等越哭越慘,額氏是悼夫之亡,憫於之幼,又傷心同胞姊妹,尚不如雇用僕婦這樣盡心,又想著辦理喪事,手下無錢。又慮著完事之後,只剩下母子三人,無依無靠。兒子雖已成丁,畢竟是幼年書生,不能顧全家計。越哭越慟,哭的死去活來,沒法勸解。

  三蝶兒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著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們失了照應,若日後母親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則早日結親之說,也必然無效了。雖我自己親事,不算大事,然母親年老,侍奉需人,若聘與別姓人家,萬不能如此由性。再說哥哥兄弟,又是樸厚老實,循規蹈矩的一路人,專使他守成家業,必能添祖德。然生於今之世,家計是百般艱窘。母親又年近衰老,錯非創業興家,光耀門戶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聲,顯揚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淚人兒一般。一面擦淚,抬頭望見死屍,又想起人生一世,無非一場春夢。做好夢也是夢,做惡夢也是夢。人在夢中顛顛倒倒的,不願生死,哪裡知道,今天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間,三寸氣斷,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記不得了。想到此際,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舍生一死,倒得個萬緣皆靜。

  正哭得難解難分,有聶家親友,聞信來吊。少不得隨著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媽把來人勸住。隨後額氏的從妹托氏,額氏的娘家德大舅爺等,先後來到。三蝶兒倒在地上,哭的閉住了氣。大家七手八腳,一路亂忙。有嚷用草紙薰的,有說灌白糖水的。額氏掩住眼淚,也過來拉勸,連把乖乖寶貝兒的叫了半日,三蝶兒才漸漸的蘇醒過來。蕙兒等在旁亂叫,三蝶兒噯喲一聲,哭了出來,大家才放了點兒心。額氏、托氏等連哭帶勸,梁媽等用力攙起,掖在椅子上,輕輕的拍打著,又泡過碗白糖水來,三蝶兒呷了一口,兩隻杏眼,腫似紅桃一般,尤自圓睜睜的望著死屍,潛潛墮淚。

  額氏與德大舅爺等商議辦事。德大爺久于辦事,出去工夫不大,找著玉吉二人,看了壽木,買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著杠房來人先把皤杆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細述,額氏把一切事項,均托在德舅爺身上,允許著事後還錢。玉吉一面哭,一面給舅父磕頭。因素日孝心極重,抹著眼淚道:「外甥雖然沒錢,情願將父親遺產,全作發喪之用。」

  德舅爺拭淚拉起,引得托氏、額氏並三蝶兒、常祿等,又都哭了。托氏、額氏等以事後的生計,勸了玉吉半日。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說:「我父親養我這麼大,憑我作小買賣去,也可以養活母親。日後的生計問題,此時先不必顧慮了。」

  一面說一面哭,鬧的托氏、額氏愈加慘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爺跑前跑後,又忙著印刷訃告,知會親友;又忙著接三焰口,首七念經,以及破土出殯等事情。額氏見諸事己齊,想起德氏來,不免與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兒引著,安慰德氏去。三蝶兒因哭慟逾節,四肢浮腫起來,紮掙攙著托氏,來到東院。不顧與母親說話兒,遂躺在自己屋裡朦朧睡去了。這裡德氏與托氏相見,也不及為禮,先為兩院喪事哭成一陣。德氏為姐妹失和,少不得閑言淡語的,說了一遍。托氏是來此安慰,不得不調解勸慰。又問說所因何事,竟鬧到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淚,歎了口氣道:「提起話兒長。你不常來,這內中情形,你也不知道。」

  說著,掀了簾子,問說:「三蝶兒過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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