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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第十一回 賈婆子誇富題親 三蝶兒憐貧恤弟

  話說玉吉因為哭痛過甚。不待父母窀穸,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爺都著了慌,勸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當時把醫生請來,賦方服藥,鬧到伴宿那天,方能舉步。幸有德舅爺料理一切,玉吉躺在床上,皆不過問。惟遇用錢時節,只令梁媽、蕙兒開櫃拿東西,交與德舅爺,拿向當鋪裡換錢便用。到了伴宿那日,雖有些親戚朋友前來祭奠。然從來的世太炎涼、全是人在人情在的多。之先的同寅,雖亦有來弔祭的,然人心險詐,奸巧百出。有為乘人之危,來買之先住房的。有為暗中算計,量著玉吉兄妹,無人照管,要趁熱入步的。

  有姓賈名仁義的勸道:「少爺別著急,我們親戚,有一家放賬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對他個鋪保水印,借幾百兩都可現成,但恐是利息過大,扣頭大多。依我的主意,少爺不必惜錢,尋個合式的主兒,把這所住房,暫且典出去,倒是個正當主義。一來每月利錢,免得著急。二來典個准期限,緩至大少爺官旺財旺,還許贖回呢。」

  這一類話,本是市儈小人,暗算房產的奸計。玉吉是年少書生,聽了這片議論,如何能曉得利害。只當是交友熱誠,無上的美意呢。隨與德舅爺商量,就托囑賈仁義費心,將此一所住房,速為典出。所得典價,還了各處急債,猶可富裕。除孝之後,預備賃房居住,以免虧空。德舅爺聽了此話,亦無如何。自己跑前跑後,鬧了這麼多的債務。雖想著暫且別典,然在急難之中,借錢是沒處借去,鋪保又沒有近人,無可奈何,只得依了。

  晚間親友散後,把自己經手賬目,記了清單,一件一件的,交與玉吉。因為送殯的車輛,又向德氏商量,問說甥女三蝶兒到底是去不去。話未說完,只見個人影,自外走來,踏得月臺上木板,支支亂響。玉吉忙的出來,問說是誰?借著燈光之下,只見來的那人,蓬鬆髮辮,一手扶著牆,顫顫巍巍的,自外走來。走進一看,原是三蝶兒。玉吉嚇了一跳,噯喲一聲:「姐姐不能動轉,還過來作什麼?」

  三蝶兒頭也不抬,撲的一聲跪倒,望著兩口棺材,哭了起來。梁媽、蕙兒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煙袋,亦自裡屋出來,咬牙發狠的道:「你姨父姨媽,白疼了你啦,你怎麼不隨他們死了,我亦好省心哪,」這一句話,引得三蝶兒越發的號慟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淚,一面勸解。梁媽搶步走來,一面勸,一面用力撐起。蕙兒亦過來拉手。常祿在背後俏聲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氣呢。」

  三蝶兒擦著眼淚,複又跪倒靈前,行了回禮,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媽,疼了我這們大,臨到死了,我連哭也不曾哭,頭也不過來磕,實在於心有虧。」

  一面說,一面滴淚。那一分淒慘聲音,好不哀慟,玉吉在靈後站著,先不過低頭墮淚,感念三蝶兒的心。後見德氏生氣,嚇得止住腳步,亦不敢過去勸了。後聽三蝶兒數落,說到於心有虧,不覺慟倒在地。試想三蝶兒的心裡,因為他人父母,尚爾哀慟如此,像我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無父何估無母何恃呢?越想越慟,越想越虧心。此時此際,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兒子,有何用處。因些一痛而倒,正應了:

  讀禮要知風木感,吟詩當起寥獲悲。

  眾人勸解三蝶兒,猛聽棺材後,玉吉栽倒,嚇得都著了慌。三蝶兒亦嚇得一楞,一面掙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著身分,不便過去了。玉吉哭慟一回,有德舅爺等百般勸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說話兒。蕙兒拉了三蝶兒,隨後進來。德氏勸玉吉道:「你不用盡著哭。你姐姐半瘋兒,沒事慣流蒿子,她是吃多了撐的,跟她學什麼!甜罷苦罷,就剩一晚上啦,咱們說點兒正事,倒是正經的。」

  隨說著,又流淚道:「孩子,我告訴你,你爹媽是死了,久日以後,我也疼顧不了你。俗語說:親戚遠來香,街坊高打牆。過了你們圓墳兒,好歹我找房搬家,你們曲三賣四,幾時搬到別外,我亦管不來了。」

  一面說,一面用手絹擦淚。

  玉吉聽了此話,急的亂哭。不知母親、姨媽結下什麼仇恨,竟至絕決如此。隨哭道:「姨媽搬家,我亦不敢攔。但日後姨媽不疼我,我活著亦無味了。」

  說著,撫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與姨媽剖解似的。只是此時此際,說不出來。德氏是粗心不懂話,顧不及玉吉話裡,別有深意,只道是小兒親切,捨不得離開姨媽,故以手帕擦淚,想著姊妹一場,暗自傷心而已。誰想那三蝶兒在座,聽著母親說話,心如刀割,只望著玉吉發怔,哭也不敢哭,雖有萬千言語,此時亦不敢聲敘了,後聽玉吉說,日後姨媽不疼顧,活著亦無味的話,真是一字一淚,句句刺心。只可憐母也不諒,偏以尋常見解,學了人在人情在的口吻。想到此處,不免傷心哭了。蕙兒是童子無知,解不得三蝶兒心裡,俯在身邊道:「姐姐別傷心。你不願意搬家,你讓我姨媽、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我家,過這一輩子,你道好不好?」

  蕙兒是無心說話,引得德舅爺等不覺笑了。德氏瞪著眼睛,怒視三蝶兒一回,蕙兒亦不敢言語了。玉吉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登時昏在椅上。德舅爺嗔怨道:「姐姐是圖什麼?沒是沒非,說這些話做什麼?」

  一手把玉吉扶住,又叫常祿幫忙,攙到炕上,回頭又令梁媽跑去,拿了水過來,沖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雙眉,一面點燈,一面咳聲歎氣。常斌與蕙兒兩人,站在德氏面前,手裡拈著孝帶兒,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著德氏,亦不敢出聲兒。

  三蝶兒見風頭不順,騰身而起,告訴德舅爺說:「明天送殯,我在家裡看家。姨父疼我一場,誰叫我有病呢?」

  說著去了。梁媽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隨後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著些,黑洞洞的不看栽著。」

  三蝶兒頭也不回,被眼前一張板凳,幾乎栽倒。梁氏在後面緊追,嚇得噯喲一聲。三蝶兒道:「我怎不一下兒栽死呢?」

  梁媽道:「噯喲,阿彌陀佛,你可死不得呀。」

  說著,過來扶住,一直來到東院,嚇得梁媽此時,提心吊膽,不知怎麼才好。一手揪起簾子,讓著三蝶兒坐下,悄聲的說道:「十里搭長棚,沒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我是心直嘴快,有一句說一句的人。跟我們老爺太太,已經十三四年啦,好罷歹罷,也都換下心來啦。姑娘這一分心,誰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紀,雖然顛三倒四,有點兒脾氣,然天長日久,總可以想過味兒。俗言說的好:背晦爺娘,猶如不下雨的天。姑娘總受些委曲,終久有出閣日子,有個逃出來的時候。若大爺二爺受委曲,難道拋了母親不成?」

  說著,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數遍。三蝶兒只去擦淚,並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纖手一揮,示意叫梁媽回去。梁媽不解其意,站起身來道:「姑娘要我作怎麼?」

  三蝶兒歎口氣道:「不作怎麼,你就趕緊過去,看看你們大爺去罷。」

  梁媽答應道:「我這就過去,姑娘也歇著吧。少時姨太太過來,你就別傷心了,圖什麼又招麻煩呢。」

  三蝶兒點點頭,使性道:「我都知道,你不用碎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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