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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叔寶計全密友 宇文巧陷正人(1)


  交情君事兩難周,憔悴將軍欲白頭。
  縱敵恐教為國禍,全盟豈合作身謀。
  恩餘水畔千金贈,漁重蘆中一葉舟。
  自古憐窮有遺軌,可教漁父擅千秋。

  昔周宣王欲殺其臣杜伯,其友左儒爭之,道:「君曲友直則從友。」

  這是千古友誼。如今人的交情,到那朋友在顛沛,還有甚聲勢依倚去戀他?若說人君是榮我祿我的人,如何可與抗拒?此友誼所以不全也。不知交情偏在流離困苦間見,若把朋友的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何忍何忍!到這田地,也只盡我一時念頭,並不想到日後。若是漁父得知後日伍子胥能破楚國,還是不渡他為是。

  李玄邃與王伯仲兩個逃出驛牆,一路自驚自疑,正出城時,忽聽得背後一起人,麼喝而來,卻是一夥販子。他兩人不知,驚忙了,各自逃竄。且自身邊無一文,要投涿郡單雄信處。隋主正在彼處,駕前識熟的多。要投柴紹,關中路遠,況曾與楊玄感在彼,怕人物色,急奔濟陰。又值王伯當不在家。要投秦叔寶,又領兵在外,軍中耳目多,難以安身。只得漂流到淮上,也不免:

  乞食同韓信,吹簫學伍員。
  丈夫不得志,漂泊似泥雲。

  此時遍天下正搜求楊玄感餘黨,李玄邃和光混俗,但英雄貴介,意氣未能盡除,容易識得。東逃西竄,弄得似常人樣的,一個指頭的牙刷,兩個指頭的筯,四個指頭的木梳,五個指頭的討。無計奈何,或時相面,或時起課,再糊不這張嘴來。走到淮安城下南門外,遇著一個趙長者,此人略有家私,喜的人奉承。李玄邃偶然挨身過去,與他相面,惹得他喜歡起來。見玄邃又念得書,寫得字,恰值他孫兒才六歲,不曾讀書,就留他做個學究。卻又不肯破慳供他,止出一間門房,與他教學。糾合得幾個村童輪供,你一日,我一日,不過麥飯野蔬。一班學生作的是七上八落的揖,不住嘴的教,教不出幾個字。所以往常間想起:我平時志向,要提著千軍萬馬,創霸圖王。今日卻與幾個村童鬼混;往日受用,不能龍肝鳳髓,卻也不少美酒肥羊;怎今曰消受幾匙麥飯?不免暗暗淚下。這些村童,便起他個號道「哭竹先生。」

  一日清明踏青,他放散了學生,自己獨身散步,到月城中漂母祠,唱了一個喏。想道:「當日有這等一個識英雄婦人,就是我今日遇了趙長者,也沒甚意氣。」

  也不免落了幾點淚,歎了幾聲氣。再到城下水邊韓王孫釣台,登眺一番,也點頭叉手,淚落如雨。暗道:「他釣了幾時魚,後邊做了三齊王。我如今在此教學,不知如何結局?」

  正是:

  胸藏一片英雄氣,觸著英雄便不平。

  他自己也不覺,不料被一兩個閑不過,也似他踏青的見了,道:「這人有些古怪,大不是我地方上人。目今捱拿楊玄感逆黨,莫不也是數中人。」

  便來拱手道:「先兒高姓大名?仙鄉何處?在此作何營生?」

  李玄邃傷弓之鳥,他便心寒,只得答應:「是關中人,姓玄名泌,在淮上投親不遇,流落此處。蒙趙長者收留作他門館。」

  這兩人道:「此人有些蹊蹺,已有了住處,我們再通知做公的訪他。」

  李密見這一干人來問他,便想到是物色他的了,惟恐將他款住,難以脫身。幸得這幹人去了,便是漏網之魚,出籠之鳥,那裡敢再回下處?放開腳一跑,不管高低,整整走了一夜,早已離淮安百余裡,方敢放心暫歇。比及公人知得來拿,止有兩個村童,在門房內止有破席破被單。卻累趙長者破了幾個慳錢,也自罷了。但這些做公的人,畢竟道:「此人雖走,還去不遠。」

  思量追捕請功,不免稟了賊曹參軍,重立賞格,四路搜捕。他卻又生出支節來,著落裡甲十家牌,挨門逐戶,搜求查勘。裡甲人戶,俱要他遞一張不致容留逆党的甘結,把一座淮城,已騷擾得雞犬不寧了。

  自古道:「路上行人口似碑。」

  沸沸揚揚,傳將開去,李密在路,早已聞得。自忖道:「此事原因我起,趙長者好意留我,豈知到害了他,這也說不得了。但淮城如此,不日四路追尋,何處安身方好?」

  思量了一會,真是無地可投,不覺淚下如雨。這正是:

  天高地厚也徒然,局脊此身無處著。

  果然人極計生,不覺笑道:「我倒忘了,我有妹夫丘君明,現任雍任令,向因路遠,不敢投他。今我自淮城逃走,已到徐邳地方了,相去雍丘,不過數百里之地,如何不去投他,倒在此胡思亂想?雖然如此說,但是囊無一文,三餐全缺,如何走得這些路?罷罷!丈夫死中求生,發個狠走罷。」

  不消兩日,早已入雍丘境了。

  這雍丘令丘君明,原是李密妹夫,聞李密逃竄,心下十分念他。但是名在逆黨,幸得不波及自家罷了,還敢尋李密惹禍?不意李密卻已悄悄到他私衙了,伺候丘君明退堂,向前一揖,隨進衙內。丘君明吃了一驚,忙打發從人出外,邀李玄邃到書房中。妹子也出來相見。丘君明道:「舅舅,你怎到這所在來?自你做下逆天大事,常恐連坐。現今梁郡又有文海捕,常恐緝到我地方,你怎到此來?」

  李玄邃道:「我只為與楊家父子作感恩知己,遂落此網。如今弄得漂流四海,囊無一錢,只得逃避至此。」

  已嗟作客同張儉,更苦囊空似杜陵。
  燈下不堪相對語,幾多清淚盞中零。

  丘君明道:「親戚相依,也是常事。但你這件事,無人不知。你是我衙中舅爺,往常間衙門中人都也曉得,若使洩漏風聲,我官小掩蔽你不來,縱破家無救於你。豈不是欲投生,反投死。」

  此時李玄邃無言,倒是妹子,垂下兩行眼淚道:「如此你待不留我哥哥麼?」

  丘君明道:「不是不留,我待為他圖一生路。」

  本晚歇了一夜,丘明君與妻子商量:打點兩套新衣,百兩整銀,十兩碎銀。次日對李玄邃道:「舅舅,我丘君明,亦是豪傑,豈有不顧至親之理。但管你不終,這俠氣也是假的。如今你將此為盤費,可尋一處落草,不然,尋一大豪俠家藏身。這銀盡夠你數年供給,再圖後會。」

  李玄邃道:「若說落草,一時難得人聚;若在人喉下取氣,亦所不為,且在一兩友人家潛身。」

  妹子又垂淚道:「哥哥此去卻在誰家?以便妹子便中捎一封書問候。」

  李玄邃道:「我此去暫在濟陰王伯當家。」

  彼此都各自垂淚分手。玄邃又離雍丘,自到王伯當家去了。

  縹緲如同出岫雲,因風漂泊日紛紛。
  何時得傍蛟龍側,散作甘霖潤世人。

  不期丘君明有一個侄兒懷義,一向飲酒撒潑賭錢,不習上。丘君明雖勉強收他在衙中,卻不任用,要一個錢也難得。見了這事,想道:「我叔叔再不肯在我身上破慳,他與老婆舅,便是整百,可見父母面上,那得如老婆面上。如今我叔叔通同反賊,罪在不赦。不若我將來出首,他夫妻畢竟是死,這家事怕不是我的。我也好將來闊一闊。」

  他潛出私衙,一竟到東都,先在跟追逆党宇文述處,遞了首狀。道:「叔父丘君明,將反逆李密,寄頓濟陰王伯當家,希圖謀逆。」

  宇文述具題,就差他齎公文,著齊郡鷹揚府緝捕,不得走失。

  這丘懷義星夜前來,正值秦叔寶與羅士信在家中閑說。外邊傳梆道:「有東都差官齎有公文。」

  叔寶出來相見。兩個相揖,遞出公文。道:「這是台省機密,大人親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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