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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那僧官即起身,換了衣服,按一按毘盧帽,披上袈裟,急開門迎接,問道人:「那裏人來?」

  道人用手指定道:「那正殿後邊不是一個人?」

  那三藏光著一個頭,穿一領二十五條達摩衣,足下登一雙拖泥帶水的達公鞋,斜倚在那後門首。僧官見了,大怒道:「道人少打!你豈不知我是僧官,但只有城上來的士夫降香,我方出來迎接?這等個和尚,你怎麼多虛少實,報我接他?看他那嘴臉,不是個誠實的,多是雲遊方上僧,今日天晚,想是要來借宿。我們方丈中,豈容他打攪?教他往前廊下蹲罷了,報我怎麼?」

  抽身轉去。

  長老聞言,滿眼垂淚道:「可憐,可憐!這才是人離鄉賤。我弟子從小兒出家,做了和尚,又不曾拜懺吃葷生歹意,看經懷怒壞禪心;又不曾丟瓦拋磚傷佛殿,阿羅臉上剝真金。噫!可憐啊!不知是那世裏觸傷天地,教我今生常遇不良人。──和尚,你不留我們宿便罷了,怎麼又說這等憊懶話,教我們在前道廊下去蹲?此話不與行者說還好,若說了,那猴子進來,一頓鐵棒,把孤拐都打斷你的。」

  長老道:「也罷,也罷。常言道:『人將禮樂為先。』我且進去問他一聲,看他意下如何?」

  那師父踏腳跡,跟他進方丈門裏。只見那僧官脫了衣服,氣呼呼的坐在那裏,不知是念經,又不知是與人家寫法事,見那桌案上有些紙劄堆積。唐僧不敢深入,就立於天井裏,躬身高叫道:「老院主,弟子問訊了。」

  那和尚就有些不耐煩他進裏邊來的意思,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來的?」

  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差來,上西天拜活佛求經的。經過寶方,天晚,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萬望老院主方便方便。」

  那僧官才欠起身來道:「你是那唐三藏麼?」

  三藏道:「不敢,弟子便是。」

  僧官道:「你既往西天取經,怎麼路也不會走?」

  三藏道:「弟子更不曾走貴處的路。」

  他道:「正西去,只有四五里遠近,有一座三十里店,店上有賣飯的人家,方便好宿。我這裏不便,不好留你們遠來的僧。」

  三藏合掌道:「院主,古人有云:『庵觀寺院,都是我方上人的館驛,見山門就有三升米分。』你怎麼不留我,卻是何情?」

  僧官怒聲叫道:「你這遊方的和尚,便是有些油嘴油舌的說話。」

  三藏道:「何為油嘴油舌?」

  僧官道:「古人云:『老虎進了城,家家都閉門。雖然不咬人,日前壞了名。』」三藏道:「怎麼『日前壞了名』?」

  他道:「向年有幾眾行腳僧,來於山門口坐下。是我見他寒薄,一個個衣破鞋無,光頭赤腳,我嘆他那般襤褸,即忙請入方丈,延之上坐,款待了齋飯,又將故衣各借一件與他,就留他住了幾日。怎知他貪圖自在衣食,更不思量起身,就住了七八個年頭。住便也罷,又幹出許多不公的事來。」

  三藏道:「有甚麼不公的事?」

  僧官道:「你聽我說——

  閑時沿牆拋瓦,悶來壁上扳釘。冷天向火折窗櫺。夏日拖門攔徑。
  幡布扯為腳帶,牙香偷換蔓菁。常將琉璃把油傾。奪碗奪鍋賭勝。」

  三藏聽言,心中暗道:「可憐啊!我弟子可是那等樣沒脊骨的和尚?」

  欲待要哭,又恐那寺裏的老和尚笑他,但暗暗扯衣揩淚,忍氣吞聲,急走出去,見了三個徒弟。那行者見師父面上含怒,向前問:「師父,寺裏和尚打你來?」

  唐僧道:「不曾打。」

  八戒說:「一定打來;不是,怎麼還有些哭包聲?」

  那行者道:「罵你來?」

  唐僧道:「也不曾罵。」

  行者道:「既不曾打,又不曾罵,你這般苦惱怎麼?好道是思鄉哩?」

  唐僧道:「徒弟,他這裏不方便。」

  行者笑道:「這裏想是道士?」

  唐僧怒道:「觀裏才有道士,寺裏只是和尚。」

  行者道:「你不濟事。但是和尚,即與我們一般。常言道:『既在佛會下,都是有緣人。』你且坐,等我進去看看。」

  好行者,按一按頂上金箍,束一束腰間裙子,執著鐵棒,逕到大雄寶殿上,指著那三尊佛像道:「你本是泥塑金裝假像,內裏豈無感應?我老孫保領大唐聖僧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經,今晚特來此處投宿,趁早與我報名;假若不留我等,就一頓棍打碎金身,教你還現本相泥土。」

  這大聖正在前邊發狠,搗叉子亂說,只見一個燒晚香的道人點了幾枝香,來佛前爐裏插。被行者咄的一聲,諕了一跌;爬起來看見臉,又是一跌;嚇得滾滾蹡蹡,跑入方丈裏,報道:「老爺,外面有個和尚來了。」

  那僧官道:「你這夥道人都少打。一行說教他往前廊下去蹲,又報甚麼?再說打二十。」

  道人說:「老爺,這個和尚比那個和尚不同:生得惡躁,沒脊骨。」

  僧官道:「怎的模樣?」

  道人道:「是個圓眼睛,查耳朵,滿面毛,雷公嘴。手執一根棍子,咬牙狠狠的,要尋人打哩。」

  僧官道:「等我出去看。」

  他即開門,只見行者撞進來了。真個生得醜陋:七高八低孤拐臉,兩隻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裏面,骨在外面。那老和尚慌得把方丈門關了。行者趕上,撲的打破門扇,道:「趕早將乾淨房子打掃一千間,老孫睡覺。」

  僧官躲在房裏,對道人說:「怪他生得醜麼,原來是說大話折作的這般嘴臉。我這裏連方丈、佛殿、鐘鼓樓、兩廊,共總也不上三百間,他卻要一千間睡覺,卻打那裏來?」

  道人說:「師父,我也是嚇破膽的人了,憑你怎麼答應他罷。」

  那僧官戰索索的高叫道:「那借宿的長老,我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往別處去宿罷。」

  行者將棍子變得盆來粗細,直壁壁的豎在天井裏,道:「和尚,不方便,你就搬出去。」

  僧官道:「我們從小兒住的寺,師公傳與師父,師父傳與我輩,我輩要遠繼兒孫。他不知是那裏勾當,冒冒失失的,教我們搬哩。」

  道人說:「老爺,十分不尷尬,搬出去也罷,扛子打進門來了。」

  僧官道:「你莫胡說,我們老少眾人四五百名和尚,往那裏搬?搬出去,卻也沒處住。」

  行者聽見道:「和尚,沒處搬,便著一個出來打樣棍。」

  老和尚叫道人:「你出去與我打個樣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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