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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九


  長老拽步近前,只見那門東倒西歪,零零落落。推開看時,忍不住心中悽慘:長廊寂靜,古剎蕭疏;苔蘚盈庭,蒿蓁滿徑;惟螢火之飛燈,只蛙聲而代漏。長老忽然吊下淚來。真個是:

  殿宇凋零倒塌,廊房寂寞傾頹。斷磚破瓦十餘堆,盡是些歪梁折柱。前後盡生青草,塵埋朽爛香廚。鐘樓崩壞鼓無皮,琉璃香燈破損。佛祖金身沒色,羅漢倒臥東西。觀音淋壞盡成泥,楊柳淨瓶墜地。日內並無僧人,夜間盡宿狐狸。只聽風響吼如雷,都是虎豹藏身之處。四下牆垣皆倒,亦無門扇關居。

  有詩為證。詩曰:

  多年古剎沒人修,狼狽凋零倒更休。
  猛風吹裂伽藍面,大雨澆殘佛像頭。
  金剛跌損隨淋灑,土地無房夜不收。
  更有兩般堪嘆處,銅鐘著地沒懸樓。

  三藏硬著膽,走進二層門。見那鐘鼓樓俱倒了,止有一口銅鐘,扎在地下,上半截如雪之白,下半截如靛之青。原來是日久年深,上邊被雨淋白,下邊是土氣上的銅青。三藏用手摸著鐘,高叫道:「鐘啊,你也曾懸掛高樓吼,也曾鳴遠彩梁聲。也曾雞啼就報曉,也曾天晚送黃昏。不知化銅的道人歸何處,鑄銅匠作那邊存。想他二命歸陰府,他無蹤跡你無聲。」

  長老高聲讚嘆,不覺的驚動寺裏之人。那裏邊有一個侍奉香火的道人,他聽見人語,扒起來,拾一塊斷磚,照鐘上打將去,那鐘噹的響了一聲。把個長老諕了一跌,掙起身要走,又絆著樹根,撲的又是一跌。長老倒在地下,擡頭又叫道:「鐘啊,貧僧正然感嘆你,忽的叮噹響一聲。想是西天路上無人到,日久多年變作精。」

  那道人趕上前,一把攙住道:「老爺請起。不干鐘成精之事,卻才是我打得鐘響。」

  三藏擡頭見他的模樣醜黑,道:「你莫是魍魎妖邪?我不是尋常之人,我是大唐來的,我手下有降龍伏虎的徒弟。你若撞著他,性命難存也。」

  道人跪下道:「老爺休怕。我不是妖邪,我是這寺裏侍奉香火的道人。卻才聽見老爺善言相讚,就欲出來迎接;恐怕是個邪鬼敲門,故此拾一塊斷磚,把鐘打一下壓驚,方敢出來。老爺請起。」

  那唐僧方然正性道:「住持,險些兒諕殺我也。你帶我進去。」

  那道人引定唐僧,直至三層門裏看處,比外邊甚是不同。但見那:

  青磚砌就彩雲牆,綠瓦蓋成琉璃殿。黃金裝聖像,白玉造階臺。大雄殿上舞青光,毘羅閣下生銳氣。文殊殿結采飛雲,輪藏堂描花堆翠。三簷頂上寶瓶尖,五福樓中平繡蓋。千株翠竹搖禪榻,萬種青松映佛門。碧雲宮裏放金光,紫霧叢中飄瑞靄。朝聞四野香風遠,暮聽山高畫鼓鳴。應有朝陽補破衲,豈無對月了殘經。又只見半壁燈光明後院,一行香霧照中庭。

  三藏見了,不敢進去,叫:「道人,你這前邊十分狼狽,後邊這等齊整,何也?」

  道人笑道:「老爺,這山中多有妖邪強寇,天色清明,沿山打劫,天陰就來寺裏藏身,被他把佛像推倒墊坐,木植搬來燒火。本寺僧人軟弱,不敢與他講論,因此把這前邊破房都捨與那些強人安歇,從新另化了些施主,蓋得那一所寺院。清混各一,這是西方的事情。」

  三藏道:「原來是如此。」

  正行間,又見山門上有五個大字,乃「鎮海禪林寺」。才舉步,䟕入門裏,忽見一個和尚走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頭戴左笄絨錦帽,一對銅圈墜耳根。
  身著頗羅毛線服,一雙白眼亮如銀。
  手中搖著播郎鼓,口念番經聽不真。
  三藏原來不認得,這是西方路上喇嘛僧。

  那喇嘛和尚走出門來,看見三藏眉清目秀,額闊頂平,耳垂肩,手過膝,好似羅漢臨凡,十分俊雅。他走上前扯住,滿面笑唏唏的與他捻手捻腳,摸他鼻子,揪他耳朵,以示親近之意。攜至方丈中,行禮畢,卻問:「老師父何來?」

  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駕下欽差往西方天竺國大雷音寺拜佛取經者。適行至寶方天晚,特奔上剎借宿一宵,明日早行。望垂方便一二。」

  那和尚笑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我們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華蓋,家裏養不住,才捨斷了出家。既做了佛門弟子,切莫說脫空之話。」

  三藏道:「我是老實話。」

  和尚道:「那東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內有精。想你這個單身,又生得嬌嫩,那裏像個取經的?」

  三藏道:「院主也見得是。貧僧一人,豈能到此?我有三個徒弟,逢山開路,遇水疊橋,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剎。」

  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

  三藏道:「現在山門外伺候。」

  那和尚慌了道:「師父,你不知我這裏有虎狼、妖賊、鬼怪傷人。白日裏不敢遠出,未經天晚就關了門戶。這早晚還把人放在外邊?」

  叫:「徒弟,快去請將進來。」

  有兩個小喇嘛兒跑出外去,看見行者,諕了一跌;見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來往後飛跑,道:「爺爺,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見,只有三四個妖怪站在那門首也。」

  三藏問道:「怎麼模樣?」

  小和尚道:「一個雷公嘴,一個碓挺嘴,一個青臉獠牙。傍有一個女子,倒是個油頭粉面。」

  三藏笑道:「你不認得。那三個醜的,是我徒弟。那一個女子,是我打松林裏救命來的。」

  那喇嘛道:「爺爺呀!這們好俊師父,怎麼尋這般醜徒弟?」

  三藏道:「他醜自醜,卻俱有用。你快請他進來,若再遲了些兒,那雷公嘴的有些闖禍,不是個人生父母養的,他就打進來也。」

  那小和尚即忙跑出,戰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爺,唐老爺請哩。」

  八戒笑道:「哥啊,他請便罷了,卻這般戰兢兢的,何也?」

  行者道:「看見我們醜陋害怕。」

  八戒道:「可是扯淡。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醜哩?」

  行者道:「把那醜且略收拾收拾。」

  獃子真個把嘴揣在懷裏,低著頭,牽著馬;沙僧挑著擔;行者在後面拿著棒,轄著那女子:一行進去。穿過了那倒塌房廊,入三層門裏,拴了馬,歇了擔。進方丈中,與喇嘛僧相見,分了坐次。那和尚入裏邊,引出七八十個小喇嘛來,見禮畢,收拾辦齋管待。正是:

  積功須在慈悲念,佛法興時僧讚僧。

  畢竟不知怎生離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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