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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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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客知道老和尚是推託。他與明山連談三個通宵,當然都打算到了;想來事關重大,不便透露,也怪不得他。知客只說:「如今弟子也算參與機密了,往後有事商量,弟子總可以出出主意,奔走奔走。」 「當然,當然!我一定跟你商量。不過,也只跟你一個人商量。」 「弟子有分寸的。這樣的大事,弟子決不敢洩露一言半語。」 *** 明山一去數月,是打算用水磨功夫,相度機宜,適時勸導,澈底將汪直說服,歸順朝廷。而為山九仞,卻以福建方面起了極大波瀾,以致功虧一簣。 原來朱紈自剿平雙嶼,而汪直脫逃,細察緣由,越發自信「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的看法,絲毫不誤。也因此,更堅持自己的一貫做法:全力去中國衣冠之盜,外國之盜,自能絕跡。 衣冠之盜之難去,不僅因為在鄉的衣冠縉紳,為外國之盜及中國瀕海之盜的東道主,更因為朝中的大臣言官,亦隱相包庇之故。尤其是福建籍的言官,要跟朱紈為難,非常容易。加以嚴嵩將首輔夏言攻倒殺害,權傾一時;吏部尚書聞淵,不安於位,告老回鄉,文官的人事權,便由嚴嵩的黨羽所接掌,接納了福建籍御史周亮與給事中葉鏜的建議,將朱紈的職稱由「巡撫」改為「巡視」。一字之差,權柄大減,屬吏指揮不動,命令就大打折扣了。 朱紈大為氣憤,上疏力爭,措詞不免偏激;似乎滿朝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是奸臣。因而閩、浙兩省的士大夫,大起反感。而朱紈毫無所懼;在福建沿海逮捕了通番有據的鄉紳九十六人,綁到演武場中,大炮之聲,人頭滾滾,刀下一個不留。 這件事做得痛快是痛快,而魄力到底太大了一些。福建的勢豪之家,恨之刺骨;於是由御史陳九德發難,嚴劾朱紈擅殺。周亮等亦上本攻擊朱紈「措施乖方,專殺啟釁」;筆鋒當然亦指向都指揮使盧鏜及福建防海副使柯喬,因為那九十六個漢奸,就是盧、柯二人去抓來的。 這一案太大了,皇帝降旨:朱紈暫行解職,回原籍聽候查勘。並派給事中杜汝禎及原在福建的巡按御史陳宗夔調查奏覆。京信到達浙江,朱紈知道自己失足了。他唯一的憑藉是靠皇帝的信任;而這一信任,顯然已經失去了。 「我既貧且病,而且自己知道脾氣倔強,決不肯跟奸黨對簿公堂!」他痛哭流涕地向親近僚屬說道:「我是死定了!即使天子不要我死,福建、浙江的人亦非殺我不可。要死我自己死,為甚麼要死在他人手裏?」 於是自營生壙,還作了相等於墓誌的壙誌;然後寫下絕命詞,服毒自殺。等杜汝禎與陳宗夔從福建按問完畢,回京覆命,說朱紈所殺的,不過從事走私的奸民,並無必殺之理。坐實了「擅殺」的罪名。朝中降旨,逮捕朱紈下獄時,朱紈已經下棺材,入墓地了。 朱紈一死,漢奸得志,沿海的土豪劣紳,奔走相告,興奮不已。在這樣令志士喪氣的情況之下,汪直不但不聽徐海的規勸,反而勸徐海與他一起,再度「落水」。徐海搖首不答,第二天悄然離開徽州。不久,汪直也走了,糾合舊部,重新回到普陀一帶的舊巢;而一度懸為厲禁的「海禁」,也就在這時候開放了。 於是,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倭寇在汪直接應之下,侵入浙東的台州,南破黃嚴,北掠定海。守土有責的地方官,除了飛章告急以外,束手無策。 *** 為了用兵而設的「浙江巡視」這個職司,自朱紈死後,原已裁撤,此時因為倭患日亟,朝廷決定恢復設置;並將新任山東巡撫王抒調到浙江。他的全銜是:「提督軍務,巡視浙江海道及福、興、漳、泉地方」;這就是說,福建沿海的福州、興化、漳州、泉州四府,亦歸王抒管轄。 王抒字民應,江蘇太倉人,兩榜進士出身。一向在山西、河北等地做官。當時北方的大患,是來自河套的俺答——韃靼,也就是蒙古一部落的酋長,擁有十幾萬騎兵,屢次入寇宣化、大同一帶,嘉靖二十九年夏天,甚至侵入古北口,直薄京師,震動九重。正當順天巡按御史的王抒,防守通州,調度有方,深得皇帝的賞識,這一次將他由山東調到浙江,無疑地,是信任他必能擔當剿倭的重任。 王抒亦不負期望。京書一到,當日動身,輕車簡從地到了杭州,毫無動靜,只是觀察。他發現浙江人太柔弱,打仗很不在行;又發覺自己的職權還不足有力地督率官吏將士。要將浙江人振作起來,不是短時間所能辦得到的,他認為自己第一件該做的事,是請求皇帝擴大授權。 於是,王抒親筆起草,專差呈遞一道奏章,建議四點:第一、有「便宜行事」之權,該殺該賞,一己可以專決;第二、勾結倭寇,作為內應,定罪宜嚴;第三、官兵作戰,必有損失,勝固應賞,即使打了敗仗,定罪宜寬;第四、倭寇及通番的海盜,是應該剿滅還是應該招撫,臨事而定,不必拘泥。 皇帝對這四個要求,完全批准,同時降旨,將朱紈任內所貶的職稱恢復——王抒不再是浙江巡視,而是浙江巡撫了。 接下來的一件大事是選將。王抒就地取材,重用四員大將,第一個是福建晉江籍的俞大猷。此人學書學劍,深通兵法,是大將之才。 第二個叫湯克寬,邳州衛人,是武將世家,他的父親湯慶,做過防守長江的江防總兵官。湯克寬驍勇善戰,原已做到副總兵,駐紮金山衛,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由台州北上,流竄各地,湯克寬作戰失利,被參革職。王抒不以一時的成敗論英雄,保他為浙西參將。 第三個就是盧鏜,赦免前罪,官復原職。第四個名叫尹鳳,是南京人,參加武科考試,鄉試與會試都是第一,也就是武解元與武會元,因而由世襲的指揮同知擢升為都指揮金事,駐軍福建。不幸牽涉在一件貪污案子中,被捕下獄,朱紈查察案情,尹鳳的過失並不嚴重,便為他出奏乞恩,得以釋放復職,仍舊派到福建沿海,統領閩軍「備倭」。 有將無兵,還是無濟於事。王抒認為浙西民風文弱,不能練成勁卒,決定招募溫州、台州沿海之地的剽悍壯丁,分隸四員大將之下,遍駐浙閩沿海各要地。同時寬籌糧餉,申明軍紀;恩威並用,士氣大振,浙江的民心,亦就此安定下來了。 此外,王抒又下了兩道命令,一是看形勢險易,分別緩急,將浙江、福建沿海沒有城池的縣分,發動民工,建築新城。一道是嚴禁通倭,倘或違令而獲有證據的,必遭家破人亡之禍——這是朱紈所施行過的手段;王抒如法炮製而安然無恙,就因為他有皇帝的支持,所以朝中的「衣冠之盜」,無奈其何。 這樣半年的功夫,部署已定,而汪直所勾結的倭寇,亦已到達浙東海面。王抒得到諜報,決定採取主動,制敵機先。於是派俞大猷率領精兵先發;湯克寬用大船運重兵後繼;尹鳳在福建海面攔截;盧鏜一軍作後備,相機支援。 三十二年三月裏的一個月夜,官軍發動突襲,攻破汪直設在普陀的巢穴;倭寇倉皇覓船逃走,官軍奮勇追殺,斬首一百五十餘級,生擒一百四十多人,溺死在海中的不知其數。那知到了後半夜,忽然颱風大作,官軍呼應不靈,亂了陣腳,汪直趁機逃走;船到福建外海,尹鳳已經勒兵以待,大大地打了一個勝仗。 於是,這一年之中,倭寇與海盜便在東南各地流竄了。汪直餘黨在溫州、台州、寧波、紹興之間,狼奔豕突;湯克寬忽而海上,忽而陸地,跟在後面,窮追猛打。最後,汪直移舟北犯松江、蘇州;那兩府是富饒之區,汪直大大地擄掠了一番捆載下船,直奔日本的五島列島。 另一股是由一名既凶且狡的海盜頭目蕭顯領頭,其中有四百多名倭寇,由浙江的海鹽,循海岸直撲浦東,在南匯、川沙兩縣大肆屠殺。王抒命盧鏜間道兼程猛攻,終於陣斬了蕭顯。餘黨回竄浙江,為俞大猷一道一道的伏兵所截擊,幾乎全數消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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