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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胡元規凝神將王翠翹的性情與平日的言行細想了一下,同意了胡宗憲的看法;且還有進一步的計議:「王翠翹雖在風塵,其志不小;果然明山有封侯之分,她會鼓勵他。」

  「功成之後,封侯只怕不行,至少能讓她風風光光做一名官太太。這話你等她來了,不妨隱隱約約的透露給她。」

  「我知道了!」胡元規說,「有些話怕連春說不清楚,我還是去寫封信的好!」

  「也好。信寫得隱藏些,能會意就行。也不必署名。」

  「是!我懂。」

  於是胡元規先回船上去挑燈作書。胡宗憲還留在馮異將軍廟,喚隨從持著燈籠四處照著閒逛,顯得極其悠閒。

  徐海卻在攢眉苦思,前前後後都想到了,總覺得此舉過於離奇;汪直不是好相與的人,只要有一處漏洞為他捉住,事情就很麻煩了。

  「想妥當了沒有?」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讓徐海嚇一跳,定睛看時,是胡宗憲在他身邊,更無別人。

  「還沒有!」徐海答說,「跟大人說實話,這件事怕瞞不過汪直。」

  「讓他識破了機關又如何?我想,以你跟他的交情,他不至於下毒手吧?」

  「那還不至於。」

  「既然汪直不至於害你,你還顧慮甚麼?」

  徐海聽得這話,竟被塞住了口。但越是如此,他越得要將成敗利鈍,辨個清楚。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如果不明不白地將一條命葬送在異鄉,實在死不瞑目;再說,如果勞而無功,又何必多此一行?

  於是,他定定神答說:「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第一、汪直雖不致要我的命,但可能有人會逼他拿我交出去;第二、我去是要策動汪直來歸,倘或到了那裏,『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能有何作為?」

  「不然!」胡宗憲很快地答說:「第一、我知道汪直在那裏很有辦法,只要他肯庇護你,自然有話推託,或者將你藏了起來;第二、只要你是在汪直身邊,以你們的交情,以你的手腕、辯才,遲早能夠把他說動。我有耐心等,一年兩年不妨。」

  話說到頭了!徐海心想,此事已無須爭辯,只看自己的意願,肯不肯只是一句話。當然,自己如果肯照計而行,便還有許多話說,譬如關於王翠翹的安排之類。

  這便使他又想起一個人來了,「大人,」他說,「我得先跟阿狗商量。」

  胡宗憲笑了,笑停了說:「我已經在安排了。明天早晨你們就可以見面。」

  ***

  這一夜,胡宗憲悄悄移往陸家別墅——別墅中有一間地窖,挖得極大、極深,用意是防倭寇來侵時,可以暫躲。所以地窖的設計,頗費功夫,主要的是通風口極其巧妙,利用一口古老的枯井流通空氣。只要備足乾糧、清水,七八個人可以在裏面住上三五天,不至於有氣悶之感。

  為了嚴密隱藏行蹤,胡宗憲便以這間地窖為下榻之處。阿狗一到,亦在地窖中相會;不過,他不願私下商談,特地將徐海約了來,當然還有胡元規,一起開誠佈公地會議。

  「國家的安危,東南的禍福,就決定在這間土室中,操諸於我們四個人的手裏。」胡宗憲面容嚴肅地說:「我們四個人,誰也不許藏私,誰也不許堅持己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然後付諸公斷,如何?」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一段開場白。首先阿狗便很興奮,因為體認到自己是一個非凡重要的人物;徐海則感於他的誠意,態度亦就不自覺地有了改變;胡元規則是冷靜地從利害得失上去考慮,特別注意到「言無不盡,付諸公斷」這句話。

  環視一周,看大家都是同意的神情,胡宗憲便向阿狗說道:「你先談!桐鄉是怎麼個情形?」

  阿狗想一想答道:「桐鄉的情形,可以分三部分來說:第一、地方上由羅師爺出布告安民,有我們的人跟洪東岡的部下,合力維持,大致還算平靜;第二、倭人因為我跟岡本有約定,他們置身事外,不涉是非,只等遣送,也不會有麻煩。」

  「慢、慢!」胡宗憲問:「你不是說,陳東的部下,在煽動倭人嗎?」

  「是的!陳東的部下想煽動倭人,一路搶,一路竄,先回川沙老巢再說。岡本只跟他們敷衍,等我一到,聽我的勸,決不會聽他們的話。」

  「那好!你再說第三部分。」

  「第三、葉麻他們的部下,自然有點著慌,不過『蛇無頭而不行』,人心已經散了。他們的希望是能夠多分一點東西,各奔前程。麻煩的是陳東手下的那批人,很不安分;倘或不趕緊處置,只怕要出亂子。」

  「兄弟,」徐海問道:「吳四跟小尤放了沒有?」

  「沒有放,放不得!一放,甚麼花樣都拆穿了。」

  「那麼,陳東部下,現在是誰在為頭?陳東的堂兄弟?」

  徐海猜對了。陳東部下,目前由他的一個堂弟陳浩掌握大權。此人以前被抑於吳四,與小尤亦不相睦,所以雖知張懷等人散佈的流言,說吳四、小尤吃裏扒外的話不確,但並無追查吳四、小尤行蹤的行動。這一點對胡宗憲處置桐鄉的局勢是非常有利的,所以他特別感到欣慰。

  「太好了!」他說,「我還得問你句話,你這趟回去以後怎麼說?」

  「我說我見到胡總督了,胡總督很幫忙;不過他跟趙某人的意見不同,正在交涉。至於被軟禁的幾位頭兒,都好好地在那裏,不久定可以釋放。」

  「這是緩兵之計,很好。」胡宗憲一個一個看過來,視線最後落在徐海臉上,「我看桐鄉這方面,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我想這樣做:一到先拿陳浩開刀,殺雞駭猴;願意遣散的,從優發給川資;不願遣散的,收編為士兵,交給你部下得力的人帶。你看如何?」

  「做得到當然最好。」

  「你們看做得到,做不到?」胡宗憲問徐海與胡元規。

  「願意遣散的,大人打算發多少川資?」

  胡宗憲想了一下說:「每人二十兩。」

  「每人二十兩!大概有三千人,只要六萬銀子就打發了,恐怕沒有那麼便宜。」

  想想也是。一個月要糜費二、三十萬銀子的餉,曠日持久,拖上三、五個月不算回事,那就是一百多萬;如今想用六萬銀子了結這場災禍,似乎看得太容易了。

  「好吧!」他慨然說道:「每人五十兩。」

  「那還差不多!」胡元規說,「總還要爭一爭,而且也應該分個等級。照我看,平均每人七十兩,至少要有二十萬銀子,才可以了結得了。」

  「二十萬現銀,一時也不易籌措,元規,」胡宗憲問:「你能不能替我弄一半?」

  胡元規凝神細想了一下,點點頭說:「是!我各處去借,湊得到十萬銀子。」

  「好!你在五天以內備妥,我隨時要提。這件事歸我自己去部署,現在談另一件大事。」

  另一件大事就是徐海的假作被救,東渡去策動汪直來歸。胡宗憲為了表示尊重徐海的意思,願意暫避,讓他跟阿狗私下商量。但徐海的態度已經改變,認為無此必要,因而仍舊由胡宗憲主持會議,細細說明了他的構想。

  這在阿狗聽來,頗有匪夷所思之感,一時無法評斷,此計是否可行?可是這齣重頭戲,必得他來扮演,所以非先聽他的意見不可,他不開口,大家就都無話可說了。

  茫然的阿狗,好久才能從歷亂的思維中,找到一個頭緒,他問徐海:「二爺,你看這件事值得不值得做?」

  徐海考慮了一下,答說:「值得做。」

  此言一出,胡宗憲如釋重負,但阿狗的疑問,一個接一個,使得胡宗憲竟有些窮於應付。不過,反覆質疑辨難,亦就等於商量好了一切細節。到得黃昏,一切計劃皆已停當,阿狗連晚飯都顧不得吃,便趕回桐鄉,連夜部署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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