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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果然!趙文華是頗為感動的神情。看完落款的姓名,回頭再看正文。徐文長的手筆,自然不凡。趙文華看一句讚一句,反反覆覆看了三、四遍方始命趙忠將壽序收起來,到期送到法雲庵去懸掛。

  丟開這一段,談到祝壽以外的事,趙文華立即想起一件事,「汝貞,」他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一通文件給你看!」

  這通文件是個手卷,一望而知是倭人的書寫方式,打開一看,入眼便感詫異:「是汪直的信?」

  「不是信,是一道奏疏。你先細細看完了再說!」

  因看到羅龍文關切的神色,為讓他亦能先聞為快,胡宗憲便不看而讀:「『帶罪犯人汪直,即汪五峰,南直隸徽州府歙縣民,奏為陳悃報國,以靖邊疆,以弭群凶事:竊臣覓利商海,賣貨浙福,與人同利,為國捍邊,絕無勾引賊黨侵擾情事,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夫何屢立微功,矇蔽不能上達,反遭藉沒家產,舉家監禁之厄,臣心實有不甘。』」唸到這裏,他抬眼說道,「看來是告我的狀!」

  「請往下唸!」羅龍文說,「看他如何自辯?」

  於是胡宗憲接著唸道:「『連年倭賊犯邊,為浙直等處患,皆賊眾所擄奸民,反為響導,劫掠滿載,致使來賊聞風倣傚,紛至沓來,致成中國大患。舊年四月,賊船大小千餘,盟誓復行深入,分途搶掠;幸我朝福德格天,海神默佑,反風阻滯,久泊食盡,遂劫本國五島地方,縱燒廬舍,自相吞噬。』」到這裏胡宗憲又要停下來了,「有這樣自相吞噬的事嗎?」他問羅龍文:「似乎沒有聽說過。」

  「這大概是汪直顛倒是非!」羅龍文答說,「那時他盤踞在五島列島,倭人認為上了他的當,心懷不忿,有所報復;所謂『自相吞噬』如是而已。」

  「原來如此!」胡宗憲又唸:「但其間先得渡者,已至中國地方,餘黨乘風順流海上,南侵琉球,北掠高麗,後歸聚本國薩摩州尚眾。此臣拊心刻骨,欲插翅上達愚衷;請為說客遊說諸國,自相禁治。」

  接下來是敘述日本的近況,汪直寫道:「日本雖統於一君,近來君弱臣強,不過徒存名號而已。其國尚有六十六國,互相雄長。其犯中國之賊,大致出於沿海九州,其他十有二島,臣已遍歷,勸自約束,今年夷船殆少至矣!」

  「華公,」胡宗憲有些氣憤了,「這不是胡說八道!照他所說,華公親領大軍南下剿倭,一無用處;夷船少至,是他的功勞?」

  「後面還有大言不慚的話,你先看完了,我們再談。」

  汪直這段大言不慚的話是:「臣料九州諸夷,經臣撫諭,必不敢仍請攻犯。萬一不從,臣當自五島徵兵剿滅,以夷攻夷!此臣之素志,事猶反掌也,如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得效犬馬之微勞馳驅,浙江定海外港,仍如粵中事例,通關納稅,又使不失貢期;宣諭諸島,其主各為禁制,倭奴不得復為跋扈,所謂不戰而屈人兵者也。敢不捐軀報效,贖萬死之罪。」

  看是看完了,胡宗憲卻有茫然之感。裏面有些話是胡言亂語,卻也有些話,如最後一段「不戰而屈人之兵」,顯得相當動聽。同時這通文件的來歷不明,趙文華的態度亦很曖昧,使得他無法對這件事表示意見,只有默然等待。

  羅龍文卻頗有領悟,看胡宗憲不作聲,便幫他發問:「趙大人,這是汪直請大人代遞的奏疏?」

  「是的!今天剛接到。」趙文華問道:「汪直是不是有個養子叫毛海峰?」

  「是的。」羅龍文答說,「又叫毛烈。」

  「這個稿子,就是毛海峰送來的。」

  「毛海峰當面所呈?」

  「不!」趙文華說:「他要見我,我沒有理他,派趙忠代見的。」

  「另外總有話吧?」

  「對!另外有句話,如果我願意為汪直代奏,毛海峰還有話要當面跟我說。」

  「那麼,」胡宗憲接口問道:「華公何不就接見他?」

  「此事須慎重!第一,我不明白,為甚麼有話一定要當面跟我說?第二,我不知道汪直甚麼意思?先得跟你商量一下。」

  聽得最後一句,胡宗憲深感欣慰;也覺得趙文華確以至誠相待,因而很恭敬地說:「華公如此存心,感激之至。」

  「我一向沒有拿你當外人。」

  「是,是!我不能不知道。」胡宗憲指著羅龍文,「小華也不是外人,他的腦筋好,讓他參謀,參謀!」

  等趙文華深深點頭,與胡宗憲一起將目光投注過去時,羅龍文起身來,甩一甩衣袖,整一整衣冠,朝上長揖到地。

  「這,這是幹甚麼?」趙文華問道:「何以多禮?」

  「為國相賀!」羅龍文莊容答說:「兩公推心置腹,精誠相見,真正是國家之洪福,百姓之大幸,安得不賀?」

  若說是對大人物的恭維,這話也用得上,但此時此地,此人此事而有此言,決非泛泛的恭維。所以趙、胡二人不表接受,亦無須謙虛,只聚精會神地等他說下去。

  「汪直已託陳可帶回話來,頗有投誠之意,只是必須明山和尚去接頭,他才肯深談。這件事是總督在辦,汪直託陳可帶話,亦是帶給總督。既然如此,兩公請想,汪直是不是應該靜等陳可的答覆?」

  「我所不解者,就在此!」趙文華問,「是不是你們那裏回絕他了?」

  「不,不!」胡宗憲答說:「我們正在找明山,果真找不到,也會另外派人跟他去接頭。能不動兵革而就撫,總是好事,怎麼可以絕人之路。」

  「那就怪了!汪直何必多此一舉?」

  「在現在看,是多此一舉。倘或趙大人不以汪直的來稿相示,則此舉就不為多餘。很明顯的,汪直首鼠兩端,無非挑撥兩公的感情;如果趙大人不是開誠相見,則各自為謀,互相猜忌,恰好中了汪直的狡計!」

  「啊,啊!」趙、胡二人不約而同相視,交換了一個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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