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三六


  「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懿貴妃很鄭重地向皇后宮裏的首領太監說,「剛才皇上召見皇后和我,親賜兩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賞』印,我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問一問煙波致爽殿的首領太監馬業,他知道不知道這回事兒?要是不知道,你先把這一段兒告訴他,叫他『記檔』!」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領太監記下來,交敬事房收存,稱為「日記檔」,那當然是極重要的文獻,所以首領太監記檔十分慎重,倘非皇帝硃諭或口傳,便須太監親眼目擊,確有根據,方始下筆。當時皇帝召見賜印,東暖閣中只有兩名小太監,懿貴妃怕他們不瞭解此事的關係重大,不曾告訴馬業,以致漏記,因而特意作一番點檢。

  接著,懿貴妃辭別皇后,回到自己宮裏休息。多少天來的哀愁鬱結,這時候算是減輕了許多,全由於這方印的緣故。

  這方印是完全屬於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開始。列朝皇帝都像文人雅士那樣,喜歡取一個書齋的名字,作為別號。嘉慶是「繼德堂」、道光是「慎德堂」、當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兩處,一處在「西六宮」的咸福宮後面,一處在圓明園「九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圓明園的同道堂進了早膳以後,倉皇離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別,圓明園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還京城!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誰想得到這一年的變化是這麼厲害!懿貴妃心想,一年以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這麼快成為太后,而居然會有這樣的事!莫非天意?

  她是永遠朝前看的一個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負。於是精神抖擻地想在御賜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這樣叨唸著,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語:志同道合。這不就是說自己與皇后嗎?兩位太后,同心協力,撫養幼主,治理國事!

  不錯!皇帝賜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這也足見得皇帝把她看得與皇后一樣尊貴。想到這一點,懿貴妃深感安慰,而且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這番深意,設法讓皇后、顧命大臣以及王公親貴瞭解。

  但眼前卻無機會,不但皇后沒有心情來聽她的話,所有的顧命大臣、王公親貴,根據御醫的報告,說皇帝隨時可以嚥氣,因此也都守在煙波致爽殿,全副精神,注視著皇帝的變化,誰還來管她得了甚麼賞賜?

  夜涼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領太監馬業匆匆自東暖閣奔了出來,驚惶地喊著:「皇太子,皇太子!」

  這是讓皇太子去送終。喚醒穿著袍褂,被摟在張文亮懷裏睡著的皇太子,趕到東暖閣,皇帝已經「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無聲息,肅順點了根安息香,湊到皇帝鼻孔下,去試探可還有呼吸?

  那支香依舊筆直的一道煙,絲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響,肅順便探手到皇帝胸前,一摸已經冰涼,隨即雙淚直流,一頓足痛哭失聲。

  殿裏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淒淒慘慘的情緒裏,蓄勢已久,肅順哭這一聲,就像放了一個號炮,頓時齊聲響應,號哭震天——而皇太子卻是嚇得哭了。

  國有大喪,好比「天崩地坼」,所以舉哀不用顧忌,那哭的樣子,講究是如喪考妣的「躄踴」,或者跳腳、或者癱在地上不起來,雙眼閉著,好久都透不過氣來,然後鼓足了勁,把哭聲噴薄而出!越是驚天動地,越顯出忠愛至性。這樣由煙波致爽殿一路哭過去,裏到后妃寢宮,外到宮門朝房,別院離宮三十六,那一片哭聲,驚得池底游魚亂竄,枝頭宿鳥高飛。而唯一的例外是麗妃,她沒有哭,不言不語地坐在窗前,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遠處漸隱的殘月。

  殘月猶在,各處宮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點起了燈燭,煙波致爽殿和毗連的澹泊敬誠殿,更是燈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聲已經停止,顧命八大臣尤其需要節哀來辦大事,他們就在煙波致爽殿後面,找了一間空屋,暫時作發號施令的樞機之地。

  內務府的司員,敬事房及各重要處所的首領太監,包括小安子在內,幾乎都趕到了,靜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遙遙望去,只見肅順一個人在那裏指手劃腳地發號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壽,「六額駙!」肅順說,「請你護送皇太子,不,不,如今是皇上了!扈從聖駕,去見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時刻,奏告太后,大喪禮儀,等商量定了,後行陳奏。」

  哭腫了雙眼的景壽,點一點頭,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管自己辦事去了。

  「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呢?」

  肅順這一問,立刻便有人遞相傳呼:「肅中堂傳陳勝文!」

  「陳勝文在!」他高聲答應著,掀簾進屋,先請一個安,垂手肅立,望著肅順。

  「馬上傳各處摘纓子!」

  凡遇國喪,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摘掉,陳勝文答道:「回肅中堂,已經傳了。」

  「好!」肅順接著又說,「從今天起,皇后稱皇太后,皇太子稱皇上。」

  「是!」陳勝文躊躇了一下,覺得有句話非問不可,「請肅中堂的示,懿貴妃可是稱懿貴太妃?」

  「當然!」肅順答得極其乾脆,彷彿他這一問,純屬多餘。

  交代了陳勝文,隨即又傳內務府的司員,預備初步的喪儀,宮內「應變」的措施告一段落,顧命八大臣又移地軍機直廬去開會。在這裏所商議的,就不是宮廷私事,而是要佈告「天下臣民」的國家頭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來的是「皇帝」即位的時刻和儀典。

  當時由載垣首先發言:「常言道得好,『國不可一日無君』,現在該怎麼辦?咱們得快拿個主意!」

  茲事體大,一時都不肯輕率獻議。肅順不耐煩了,指著穆蔭說:「挨著個兒來,你先說吧!」

  穆蔭清一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陳述他的見解:「自古以來,太子都是柩前即位。不過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們最好按著成例來辦,免得有人說閒話。」

  「要說成例,那得按著康熙爺的例子來辦。」端華抹了一手指頭的鼻煙,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響,一面大搖其頭:

  「年代這麼久了,一時那兒去找當年的成例?」

  「我倒記得,」匡源接口說道:「世祖章皇帝賓天,聖祖仁皇帝八齡踐阼,那時是先成服,後頒遺詔,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頒詔改元。」

  「不錯!」載垣點點頭說,「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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