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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等太監揭開門簾,「老五太爺」惠親王領先進了養心殿東暖閣,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屬尊親,常朝免行跪拜禮,所以只朝上請了個安,此外由恭王帶頭,列班跪下磕頭。兩宮太后尊禮老臣,已預先囑咐太監,把年齡最長的賈楨和周祖培扶了起來。然後分成東西兩列,靜候太后宣示。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召見這麼多的親貴重臣,自不免有些緊張,慈安太后原來想好了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忘得無影無蹤,無可奈何,只好看著右面輕聲說道:「妹妹,你跟大家說一說吧!」

  就她不這麼說,慈禧太后也預備開口了。她用塊大手絹捂著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視線從「老五太爺」掃到末尾,那個官兒不認得,拿起銀盤裏的通稱為「膳牌」的「綠頭簽」看了看,又是不認識的滿文,隨即看著恭王吩咐:「以後膳牌也得寫上漢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轉臉說道:「綿森,你單給兩位皇太后跪安報名。」

  「喳!」綿森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彎著腰疾趨數步,在當中跪倒,自己報了三代履歷,然後退回原處。

  於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摺說道:「內閣會議的摺子,我們姊妹已經看了。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在熱河是怎麼個專擅跋扈,你們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虧得有恭王在京裏留守,肅順他們還有顧忌。要不然,那兒還有今天?」

  這是對恭王的表揚,他自然要謙虛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臣何敢當聖母皇太后的獎飭?」

  「我說的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誰是奸臣、誰是忠臣,我們姊妹全知道。肅順他們的目無法紀,也不是一天了,那時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從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今天都要體諒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為大行皇帝是怎麼樣的寵信肅順他們,可就錯了。」

  大家齊聲答應一個:「是!」

  「現在你們會議定罪,照大清律例處置,自然不錯。不過,凌遲處死,到底於心不忍,我現在要問大家一句: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兒可以原諒的地方?」

  於是恭王向惠親王看了一眼,這位「老五太爺」便代表親貴發言:「載垣、端華、肅順,罪大惡極,照國法處置,無可寬宥。至於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議。」

  「嗯,嗯!」慈禧太后點點頭,又指著賈楨、周祖培說:

  「你們倆是三朝的老臣,有話也可以說呀!」

  兩位大學士相看了一眼,由賈楨陳奏:「臣等並無異辭。」

  「議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實在不須多問了,這樣問來問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個暗示,於是含蓄地答道:「親王棄市,似與國體有礙。應如何加恩之處,請兩位太后聖裁。」

  這樣一說,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結論的時候,便轉臉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載垣跟端華,就讓他們自己去了結吧!」

  「嗯!」慈安太后容顏慘淡地答了一個字。

  「肅順不能跟他們倆一樣。」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又說,「他不是親王,綁到菜市口也不要緊。」

  「是。那是『斬立決』。」

  「對了,斬立決!」慈禧轉臉問道:「五叔,你看,這麼處置還合適吧?」

  「議親、議貴,全是兩位太后的恩典。」惠親王答道:「至於其餘穆蔭等人的罪名,由軍機承旨辦理,臣等不必參預。」

  「好!軍機留下來。你們跪安吧!」

  等惠親王他們退了出去,兩宮太后跟軍機大臣繼續商議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執行諭旨的人,而名義則又不同,對肅順,當然是「監斬」,而對載垣和端華,因為賜令自盡,只稱為「傳旨」。

  「監斬就仍舊派仁壽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選,與恭王預擬的,不謀而合,「臣也是這麼想。」恭王又說,「刑部還要派一個人去照料,載齡可以。請旨!」

  「載齡是誰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著又說,「宗人府那面,就讓綿森去傳旨。」

  「是!再請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傳旨,以華豐為主,綿森為副。」

  慈禧太后對於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經相當熟悉了,一聽恭王的建議,立刻便瞭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務」,鑲藍旗最早的駐區在西城,歸右宗正管,所以非派華豐不可。而且肅親王是太宗長子豪格之後,對怡親王載垣來說,地位是比較超然的。

  安排好了這一切,就談到景壽了,「六額駙的處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這麼辦,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結果是「著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發遣」。他的罪名,也改輕為「身為國戚緘默不言」了。

  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於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爭」,而最倒霉的是穆蔭,認為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革了職充軍,但也加了恩,由「發往新疆」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其餘的都是「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們四個人退回軍機處,已有不少各衙門的司官,伸頭探腦地在窺探,這都是來打聽消息的。肅順難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載垣、端華,情節不如肅順之重,身分又是襲封的親王,或者「上頭」會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復起之望,那些直接間接恃他們為奧援,或有別項利害關係的人,便好搶先一步為自己作打算。

  恭王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門的侍衛,把守隆宗門與內右門之間的軍機處,遠遠地隔絕了閒雜人等。

  其時睿親王仁壽,因為預先已知將有差使,留在軍機處未走,刑部尚書綿森和右侍郎載齡,則在乾清門西的南書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們請了來,傳述了旨意,請他們即刻分頭辦事,在日落以前,必須覆命。

  於是仁壽、綿森和載齡,一起到了戶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已經等了好半天了,綿森說了經過,四個人關起門來,密議執行諭旨的步驟。

  睿親王仁壽年紀大了,火氣消磨,處事圓滑,首先就說:「我是監斬,不必跟肅六照面兒,回頭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廳等著,事完以後,驗明正身,我就好覆命了。你們商量商量吧!這兒沒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兒。」說著,打個呵欠,站起身來向大家拱拱手,又叫著載齡的別號說:「鶴峰,預備好了,派人給我一個信。咱們半截胡同見。」

  等仁壽回府去抽大煙,載齡隨即也趕回刑部,掌管刑獄的「提牢廳」主事,和掌管緝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點齊了劊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時,宣上堂來,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時載垣、端華和肅順,已被分別隔離,端、肅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載齡已在路上盤算好了,到了那裏,先隻身去看肅順。

  自移置以後,肅順便知不妙,空屋獨處,一籌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過十月初九登極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這幾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為如此,緊張得失去常態,偶有響動,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間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處奔竄,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當時,才和衣臥倒打一個盹。

  當載齡來時,他正在倚壁假寐,聽見鎖鑰聲響,一驚而醒,睜大了眼,又驚又喜地問說:「鶴峰,你來幹甚麼?」

  載齡由署理禮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是肅順被捕以後的事,所以他有此一問,載齡也不說破,只叫一聲:「六叔!」

  載齡也是宗室,比肅順小一輩,所以稱他「六叔」。這原是極平常的事,而在窮途末路,生死一髮之際的肅順,就這樣一個稱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頭,感動不已了。

  「難為你還來看我!」肅順的眼眶都紅了,「鶴峰,你說,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

  「六叔,生死有命,你別放在心上。咱們走吧!」

  肅順疑團大起:「到那兒去?」

  「內閣在會議,請你去申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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