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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好!」肅順大為興奮,立刻又顯得意氣豪邁了,「只要容我講話就行!這幾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沒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說一說。」

  說完,跨開大步就走,載齡卻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著,你有甚麼話要說,這會兒說吧!」

  「咦!怎麼?」

  「我進來一趟不容易。」載齡急忙又說,「你有甚麼話要告訴府上,我好替你帶去。」

  原來並無他意,肅順的緊張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給抄了,還說甚麼『府上』?」

  「六敘,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如果你沒有話,那就走吧!」

  「有話,」肅順連連點著頭,「我那兩個小妾,現在不知怎麼了?」

  「放出來了。在那兒我可不知道。」

  「拜託你派人找一找,我那兩個小的,面和心不和,請你開導她們,千萬要和衷共濟,好好過日子。我那兩個孩子,要叫他們好好兒用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我一定把話帶到。」載齡緊接著又問:「還有別的話沒有?」

  他的意思是肅順或有隱匿的財產,能把匿藏的地點套出來,肅順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別的話了!」

  「那就走吧!」

  載齡搶在前面,急步而去,肅順緊緊跟著,穿過一條夾弄,往左一拐,便是個大院子,站著十幾個番役,有的提著刀,有的拿著鐵尺,有的拿著繩子,還有輛沒有頂篷的小車,一匹壯健的大黃牛已經上了軛了。

  肅順一看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大聲喊道:「載齡!載齡!」

  載齡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閃出一個官兒來,向肅順請了個安說:「請中堂上車!」

  「到那裏?」肅順氣急敗壞地問。

  「自然是菜市口。」

  「甚麼?」肅順跳了起來,兩眼如火般紅,彷彿要找誰拚命的樣子。

  那個官兒——提牢廳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擁了上來,七手八腳摘下了肅順的帽子,把他推上車去,連人帶座位一起,緊緊地縛住。

  肅順一聲不吭,只把雙眼閉了起來,臉色灰敗,但仍舊把頭昂得很高,有種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廳的主事,是從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在刑部南北兩所二十幾年,大辟的犯人見得多了,有的一聽綁赴菜市口,頓時屁滾尿流,嚇得癱瘓,這是最好料理的一類。有的冤氣沖天,狂蹦亂跳,把那股勁發洩過了也沒事了。最難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語,腦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會想出甚麼洩憤的絕招來,得要加意防範。

  看肅順的樣子,正就是最難伺候的那一類。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趙大人已經吩咐過,肅順桀驁不馴,要防他破口大罵,但不准在他嘴裏塞東西。塞上東西,腮幫子會鼓起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定認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會引起許多無稽的流言。

  這差使就不好當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騙一法,所以當那些番役為肅順上綁時,他不住地喊:「綁松一點兒,綁松一點兒!」其實,他早就告訴了番役,不管他怎麼說,不必理會,該如何便如何。他的話只是有意這樣說說,好叫肅順見他的情。

  等綁好了,他又走到肅順面前,手裏托著雞蛋大的一塊栗木,叫道:「肅中堂!」

  肅順把眼睛睜了開來,沒有說話。

  「您老明鑒!」他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您老路上發脾氣,叫把這個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裏,怪難受的!我就大膽違命不用了。不過我也有下情上稟,您老得體恤體恤我們,這一路去,千萬別一嗓子喊出來。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肅順依然不答,把那塊栗木看了看,照舊閉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側門,跨上一匹馬,牛車轆轆,番役夾護,由正陽門東城根穿過南玉河橋,出崇文門,循騾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肅順一走,肅親王華豐便要料理載垣和端華的大事了。他與綿森已經商量好了步驟,分頭辦事,綿森驅車入宮,去領明降的諭旨,華豐便備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載垣和端華去請了來。

  見了華豐,載垣叫三叔,端華叫三哥,聲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華豐把他們引入客位,從容說道:「我沒有想到叫我來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來看你們倆,偏偏這幾天事兒多,總算今天能抽個空,跟你們倆敘一敘。來吧,痛痛快快喝兩鍾!」

  載垣、端華連聲道謝,把酒杯送到唇邊碰一碰,載垣便趕緊放下杯子問道:「三叔,內閣會議過了吧,怎麼說啊?」

  「還沒有定議。要看上頭的意思。」

  「上頭?」載垣緊接著又問:「恭六叔是怎麼個意思?」

  「誰知道呢?沒有聽他說,我也不便去打聽。」

  「總得讓我們說說話啊!」端華依然是那樣魯莽,「難道糊里糊塗就定了罪?怎麼能叫人心服呢?」

  華豐微笑不答,只是慇勤勸酒,然後把話題扯到了天氣上,由深秋天氣談到西山紅葉和秋冬之間的許多樂事。載垣和端華心裏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貴族講究的就是從容閑雅,所以這時還不得不強作鎮靜,費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華豐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極大典,載垣急忙捉住話風中的空隙,喊了聲:「三叔!」他說:「我跟你討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們能不能上一個摺子叩賀大喜?」

  華豐懂得他的用意,這個摺子,名為叩賀,實則乞憐,事到如今,絲毫無用,但也不必去攔他的興頭,所以徐徐答道:「大喪期間,不上賀摺。不過,你們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甚麼禮節儀制上的顧忌了。」

  「三叔,這一說,你是贊成嘍?」

  「也未嘗不可。」

  「既這麼著,」載垣離座請了個安,「得求三叔成全!」

  「請起,請起!」華豐慌忙離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勁。」

  「只要三叔一點頭就行了。請三叔給我一位好手,切切實實寫一個摺子。我把這個做潤筆。」一面說,一面從荷包裏挖出一支鑲了金剛鑽,耀眼生花的金錶,遞了過去。

  「你先收著,等我找到了人再說。不過……」

  「怎麼?」載垣極其不安地問。

  「等一等,等一等。」華豐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等一下再說。」

  這一等不用多久,進來一個人,悄悄走到華豐身邊,輕聲提示:「王爺,時候差不多了!」

  「喔!」華豐慢條斯理地取出表來看一看,同時問說:「綿大人回來了沒有?」

  「來了!」

  「好了!」華豐起身向載垣招一招手:「兩位跟著我來!」

  滿臉疑懼的載垣和端華,拖著沉重的腳步,隨華豐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進門一看,綿森帶著一班司官和筆帖式,面色凝重地站著等候,載垣剛要開口,綿森已拱一拱手說道:

  「有旨意。兩位跪下來聽吧!」

  於是載垣和端華面北而跪,受命傳旨的兩人互看了一眼,華豐報以授權的眼色,綿森才自從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內閣明發的「六行」,高聲宣讀。

  第一段是宣佈罪狀,第二段是會議定罪,唸到「凌遲處死」這四個字,載垣和端華不約而同地渾身抖個不住,無法跪得像個樣子。有人便要上去挾持,華豐搖搖手止住了。

  綿森看這樣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結構的文章,唸得字正腔圓,口中一緊,如水就下,唸得極快,只在要緊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讓載垣和端華能聽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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