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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首先由文祥公開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謂「中有暗昧不明之語」的,陳孚恩的「親筆書函」,除了文祥所搜獲的以外,御前侍衛熙拉布是正式奉派抄肅順家的人,陸續又查到許多,這些信在趙光和綿森都是第一次寓目,兩人看完,都有些緊張,那是從他們職司上來的憂慮,怕要興起大獄,刑部責任甚重。

  「就憑這幾封信,把陳孚恩置之大辟,亦不為過。然而投鼠忌器,大局要緊!」趙光說到這裏,看著周祖培問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話不錯。此案務須慎重,處置不善,所關不細。」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話,如果要從嚴根究,可以發展為一件「謀反」的大案,那一來不但陳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脫不了干係,還有許多平常與肅順有書札往還的內外官員,亦將人人自危,把個剛剛穩定下來的政局,搞得動盪不安,足以危及國本。他一向主張寬和穩健,已跟恭王秘密議定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辦法,這時見在座的三人,對此都憂形於色,便把那辦法先透露出來,好教大家放心。

  「兩公所見極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慫恿周祖培說,「中堂何妨向六王爺建言,所有從肅順那裏得來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覽,由內閣會同軍機處,一火而焚之!」

  「好極了!這才乾淨。」周祖培大為稱賞,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有所見,那……?」

  那就要碰釘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立即拍胸擔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爺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會丟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說。」

  「這可真是德政了!」趙光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輕鬆地說:

  「言歸正傳,請議陳孚恩一案。」

  「該你先說話。」周祖培反問一句:「依律當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話,則可輕可重。不過再輕也逃不掉充軍的罪名。」

  「除此以外,還有議郊祀配位,所言不實一案。」綿森提醒大家。

  「照這樣說,罪名還真輕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會,轉臉看著文祥問道,「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總不致於。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說,「充得遠些也好。」

  大家都覺得這話意味深長。以陳孚恩翻手為雲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處,說不定又替誰做「謀主」,搞些花樣出來。

  「『敬鬼神而遠之』。發往新疆效力贖罪吧!」

  刑部兩堂官,軍機一大臣都無異詞,憑周祖培一句話,此案就算定讞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許多閒言閒語,是會議的那四個人所意料不到的,也因此,成議暫時須擱置,先得設法平息那些浮議流言。

  平息流言浮議的辦法也很簡單,只是加派兩位尚書,會同原派人員,一起擬定陳孚恩的罪名。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應降旨,便須上奏,為了有許多話不便讓另一位軍機大臣沈兆霖聽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進見以後,又遞牌子請求單獨召對。

  再次見了面,恭王首先陳請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書萬青藜,擬議陳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異,像這樣的事,何須單獨密奏?於是問道:「怎麼?陳孚恩的罪定不下來嗎?」

  「定倒定了。原議『發往新疆效力贖罪』。」

  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經定了罪,何必還要再派人?」

  「因為外面有許多閒言閒語。這一會兒求人心安定最要緊,所以添派這兩個人,兩個都是漢人,萬青藜還是陳孚恩的江西同鄉,這是朝廷示天下以大公無私,請兩位太后准奏。」

  「准是當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說,「不過,我倒要聽聽,外面是些甚麼閒言閒語?」

  這話讓恭王有不知從何答起之苦。躊躇了一會,覺得讓兩宮太后明瞭外面的情形,才知調停不易,辦事甚難,也未始不可。這一轉念,便決定把滿漢之間的成見隔膜,和盤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瞭內情,認為是旗人有意跟漢人為難。」

  「那有這話?」慈安太后駭然失聲,「滿漢分甚麼彼此?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過,漢人跟旗人該有點兒甚麼不同?」

  「太后聖明。無奈有些人無事生風,偏要挑撥。不過話也說回來,這一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適,看起來像是有意要治陳孚恩似的。」

  「怎麼呢?」慈禧太后問道:「就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趙光,不是漢人嗎?」

  「周祖培和趙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來反對肅順,現在議肅黨的罪名,就算公平,在別人看,還是有成見的。」

  「怎麼,非要說陳孚恩無罪,才算是沒有成見嗎?」「陳孚恩怎麼能沒有罪?」恭王極有把握地說,「只把那些信給萬青藜一看,他也一定無話可說。」

  「那好吧!寫旨上來。」

  「是!」恭王退了出來,隨即派軍機章京寫了上諭,由內奏事處送了上去,當時就蓋了印發了下來。

  果然,恭王的預料一絲不差,萬青藜接到通知赴內閣會議,原準備了有一番話說,這是他受了江西同鄉以及與陳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壓力,非力爭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們四個人也知道,會議要應付的只有萬青藜一個人,所以早就商量過了,決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陳孚恩的信給他看,看他說些甚麼,再作道理。

  萬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這些書札你先看一看,就知道陳孚恩罪有應得。」

  萬青藜肩上的壓力極重,為了對同鄉以及所有督促他據理力爭的人有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極仔細,一面看,一面暗暗心驚,那些「暗昧不明」的話,如果要陳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難以自辯的。「發往新疆效力贖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實還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間,根究到底,陳孚恩本人首領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屬也還要受到嚴重的連累。

  當他聚精會神在看信時,其餘五雙眼睛都盯在他臉上,看他緊閉著嘴,不斷皺眉的表情,大家心裏都覺得輕鬆了。於是相互目視示意,取得了一致的默契,堅持原來議定的結果。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過的,到萬不得已時,不妨略減陳孚恩的罪名,照這時看來,已無此必要。

  「果然,陳孚恩罪有應得。」萬青藜把手裏的信放下,用塊手絹擦著他的大墨鏡,口裏向鏡面呵著氣,望空的雙眼,不住閃眨,顯然的,他還在躊躇著有話要說。

  周祖培見此光景,便不肯讓他說出為陳孚恩求情的話來,特意先發制人,「藕舲,」他說,「這樣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嗎?」

  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從道光年間,王鼎痛劾穆彰阿誤國,繼以死諫,由陳孚恩設法隱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場大禍以後,就此在仕途中扶搖直上,很快地外放為山東巡撫,在任時據說頗為廉潔,加以穆相的揄揚,宣宗御筆頒賜一塊匾額,所題的就是這「清正良臣」四字。

  這塊匾在抄家的時候,就已附帶追繳了,宣宗所許「清正良臣」的美名,掃地無餘,萬青藜只好這樣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語褒獎,有此一節,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請公議。」

  「不提這話還好,一提更壞。」周祖培立即反駁,「陳孚恩曾蒙宣宗特達之知,於今所作所為,有傷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見得辜恩溺職,應該重處嗎?」

  「是啊!」趙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當了多年尚書,不曾入閣拜相,所以話中不免有牢騷:「陳孚恩一個拔貢出身,居然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照現在這樣子,我不知他如何對得起宣宗的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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