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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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的意思是,載垣他們當差多年,肅順兼的差使更多,京裏京外,大小官員,跟他們自然有書信往來,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們的地方。」恭王說到這裏,頓了一下,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這些信,最好一把火燒掉,反而可以永絕後患,就請今天明降諭旨,不咎既往,以示寬厚。」 「這也算是垂簾的一道恩詔。」慈禧太后側臉徵詢:「姐姐,我看就這麼辦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於是立即寫了明發上諭,鈐印發下。恭王本來還想對皇帝上書房的事,有所陳述,但看到小皇帝一個人坐在紗屏前的御榻上,把個頭扭來扭去,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怕第一天垂簾聽政,就搞出甚麼失儀的笑話來,所以暫且不言,跪安退出。 兩宮太后和皇帝,就在養心殿西暖閣傳膳。擺膳桌的時候,安德海慢條斯理地捧了一個黃匣進來,那是內奏事處放奏摺的匣子,慈禧太后只當又有緊急軍報,便即招手說道: 「是甚麼?快拿來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黃匣放在炕几上,打開一看,裏面是十幾通黃面紅裏,恭賀兩宮聽政的摺子。 「『那面』也有嗎?」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這一份,在內奏事處讓我瞧見了,我給先拿了來,跟主子叩喜討賞。」 「賞!」慈禧太后笑著罵道:「這一陣子還賞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賞別的。」安德海把雙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養心殿的時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調到養心殿來,好伺候主子。」 「這……,」慈禧看著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斷然決然地說:「不行!你不是伺候養心殿的材料。起來!」 「是!」安德海磕了個頭,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 「倒是我另外有個差使派你。」 一聽這話,不知是甚麼好差使?安德海趕緊大聲應道: 「喳!」 「你到六爺府裏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閒自在地吩咐,「說我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讓她那兒的嬤嬤,馬上陪著到宮裏來。」 原來是這麼一樁臨時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轉念一想,到了恭王府裏,正好顯一顯自己是掌權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紅人,那份賞賜也決不會少。而且抽空還可以回家看一看,這趟差使真不壞。 於是他欣欣然領了懿旨,到敬事房說明緣由,取了准許出宮的牌票,經神武門的護軍騤放出宮,找了輛騾車,先回家打個轉,匆匆喝了杯茶,原車徑趨恭王府來傳旨。 恭王府的氣派原來就大,新近加了議政王的銜頭,又是「賞食雙俸」,所以王府的官員、護衛、太監,氣焰越盛。雖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寵的人,卻也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裏,等他一爬進高門檻,立刻就讓挺胸凸肚的「門上」攔住了。 「安二爺!」稱呼很客氣,那神態卻是拒人於千里以外的樣子,「門上」眼朝上望著,冷冷地說,「有甚麼事,你跟我說好了。」 看著那高一頭、大一號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氣餒,便把慈禧太后要接大格格的話,照樣說了一遍。 「好,我替你進去回。」那門上指著門洞裏兩丈多長,用鐵鏈子拴著的黑漆條凳說道:「你那兒等著吧!」 安德海臉色煞白,氣得要罵人,但終於還是忍住了。他知道他這時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長凳上,生了半天悶氣,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狠狠地罵了句:「該死!這當的甚麼差?」 這當的是甚麼差?應該告訴門上:「傳旨!」說到這兩個字,自己便是個欽差,應該進中門,在大廳上朝南一站,讓恭王來聽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讓恭王福晉出來聽宣。好好一樁差使,讓自己搞得如此窩囊,安德海心裏難過極了。 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冷落,裏面上房卻正又忙又亂,熱鬧非凡。恭王不在府裏,恭王福晉聽得門上傳來的話,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進宮,這事來得不算突兀,因為她曾聽恭王說過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格,但何以不召她們母女一起進宮,只命嬤嬤陪著,不會是門上把話聽錯了吧? 「沒有錯,」門上在廊下隔著窗子回答:「宮裏派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宮裏派來的是誰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晉便懶得傳他進來問話了。考慮了半天,總覺得叫嬤嬤們送大格格進宮,令人不能放心,於是一面傳話趕緊去通知王爺,一面吩咐伺候梳妝,決定親自攜著女兒去見慈禧太后。 貴婦梳妝,一絲不苟,更以進宮朝覲,越發著意修飾,這一耽擱,把個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進退維谷,恨得牙癢癢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個多時辰,只聽馬蹄歷落,夾雜著隆隆的輪聲,在那青石板所鋪的長巷中,發出聲勢烜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門前,立刻就顯得緊張了,護衛站班,驅散閒人,安德海便也伸長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貴人來了。 八匹「頂馬」引著一輛異常華麗的「後檔車」,到了府門口,車子滾過搭在門檻上的木鞍橋,直接駛向二門。車裏是恭王,他正從大翔鳳胡同的「鑒園」趕了回來,下車徑到上房,恭王福晉正在梳頭,無法起身,就看著鏡子裏的丈夫,把安德海傳來的話,轉述了一遍,然後又說了她決定親自攜女入宮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話,不斷踱著方步,彷彿遭遇了極費斟酌的難題,這使得恭王福晉大惑不解,忍不住半側著臉問道:「怎麼啦?六爺!」 有下人在旁邊,恭王不便深談,站住腳想了想答道:「你先梳頭吧!我在書房裏。」 他一個人在書房裏,坐下來又靜靜地考慮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為慈禧太后真的喜愛她的女兒,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禧太后曾透露過口風,說要把大格格撫養在宮中,顯然的,今天的宣召,說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宮中了。 但是,他的考慮,倒不是捨不得女兒的那一點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應如何處理這不同尋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從小被撫養在宮。與皇女一樣被封為公主,原是開國以來的傳統。最初,也許是因為某些親王、郡王領兵在外,或者作戰陣亡,為了推恩,特予榮寵。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個親侄女,視如己出,那倒真是出於親情,世宗為人嚴峻,好講邊幅,妃嬪近侍,刻刻小心,都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世宗的內心,異常寂寞,偏偏四個公主,三個早夭,一個早嫁,因而有幾個聰明伶俐的侄女兒在膝前,陪著說笑,對他是一種絕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撫養大格格,一大半是為了籠絡恭王,這一點他本人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籠絡,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費躊躇的難題。 難題還未解決,盛妝的恭王福晉已經來了,恭王吩咐丫頭們都退了出去,才低聲說道:「你還不知道吶,告訴你吧,『西邊』打算把大妞兒留在她身邊。」 大格格是恭王福晉親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極受鍾愛,所以一聽這話,她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你也別捨不得。」恭王勸著她說,「果真她看中了,不給也不行。好在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將來大妞回來,或者你進宮去看大妞,都還方便。」 「咳!」恭王福晉嘆口氣說,「但願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這麼辦不可。上頭定要給咱們家恩典嘛!」 恭王福晉是桂良的女兒,從小隨著她父親在督撫任上,走過不少地方,也有些閱歷,所以一聽這話,便能意會,是慈禧太后有意籠絡的手段,就像早些日子賞親王世襲是一樣的道理。 既然如此,「這個恩典,不也可以辭謝嗎?」她這樣問她丈夫。 「這不能辭。一辭倒像咱們不識抬舉,捨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緊接著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實在不願意巴結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進宮,就讓大妞的嬤嬤陪著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晉斷然反對,「嬤嬤只能在宮外,讓大妞一個小人兒去闖那種場面,我不放心。」 這也是實話,恭王只得讓步,隨即走出書房,把安德海叫了上來,說恭王福晉,原要進宮替兩宮太后請安,會把大格格帶了去,吩咐他先回宮奏報慈禧太后。把話交代完了,又囑咐聽差,到賬房支十兩銀子賞安德海。 這時嬤嬤丫頭,正在替大格格梳辮子、換衣服。太后宣召進宮,無論如何是件大事,嬤嬤們便千叮萬囑,如何磕頭,如何請安,太后問話該如何回答,要聽話,要守規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煩了。 大格格是咸豐四年生的,今年八歲,人雖小,十分懂事,但脾氣也大。這時把臉一繃,小嘴鼓了起來,嬤嬤一見她這神情,便趕緊閉口不語,不然就有麻煩。 「怎麼了?」恭王福晉不免詫異,「好端端的,又不高興了!快別這樣子,回頭太后見了會生氣,說你不懂規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見太后。頓時把繃著的臉放鬆了,浮起一臉嬌笑,乖乖地隨著母親進宮。 等她們上車時,安德海已回到了宮裏。這一趟差使,為他招來了一肚子氣,不但飽受冷落,那十兩銀子的賞號也未饜所欲,一路上不斷思量,想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卻又怕恭王的權勢,不要惹出禍來!但這口氣又實在嚥不下去。左思右想,總覺得非要放支把冷箭,這晚上才能睡得著覺。 於是一進宮門,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拖延時間,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的儲秀宮,他才放開腳步直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十分狼狽的樣子。 慈禧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看見他便即斥責:「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一定又偷偷兒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著趕回來的。」他一面說,一面不住喘氣。 「怎麼回事?在那兒耽誤了?」 「在六爺府裏。奴才傳了旨,好久好久也沒有信兒,不知道來,還是不來,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爺府裏氣派又大,奴才問了幾遍,也沒有個人理。好不容易,六爺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說是由福晉自己帶著大格格進宮。只怕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出來。」 聽得這一番陳訴,慈禧太后將信將疑,心裏雖不大舒服,但也不會為了安德海而對恭王有所不滿,所以默不作聲。 看看說的話不曾見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樣,忽然雙手按著腹部,彎下腰去,做出痛楚不勝、勉強支持的樣子,同時嘴裏吸著氣。 「這是幹甚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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