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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奴才有個毛病,受不得餓,餓得久了,胃氣就要犯了。」

  「怎麼?」慈禧太后奇怪地問道,「六爺沒有賞你飯吃?」

  「六爺府裏,沒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為不悅,但卻遷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著,一生氣時,太陽穴上的筋絡直跳動,「你的人緣兒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滾下去吧,窩囊東西,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安德海這才發覺自己裝得過分,變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個頭,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猶自餘怒不息,就在這時候,恭王福晉帶著大格格已經進宮。

  既然是出於籠絡,自然要假以詞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斂怒容,放出一臉欣悅的神色。站起身來,走到廊上等著,彷彿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晉卻有些張皇了,就地跪下請安,大格格十分乖覺,立刻跟著她母親同樣動作,慈禧太后滿臉堆歡地說:「起來!起來!」

  她一面說,一面把視線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時在腦中浮起大公主的神態,要把這一雙年齡相仿的嫡堂姊妹做個比較。大公主是嬌憨的圓臉,大格格是端莊的長臉,本來難分高下,但恭王和麗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覺不同,於是大格格便勝過大公主了。

  「來,大妞!」她把手伸了出來,「讓我親親!」

  大格格馬上又請了個安,微笑著走了過來,慈禧太后一隻手牽住她,一隻手撫摸著她的臉,不住端詳,把大格格看得有些發窘。

  「長得好高。」慈禧太后問道:「今年幾歲了?」

  「大妞,跟太后回稟,你今年幾歲?」做母親的在提示。

  於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歲。」

  「比大公主大一歲。」慈禧太后牽著大格格走進殿裏,同時向跟在她身後的恭王福晉說,「看模樣倒像不止大一歲。」

  「大妞的月分早,是二月裏生的。」

  到了殿裏,恭王福晉又請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覲見。她吩咐豁免了這一重禮節,隨又賜座賜茶,把大格格摟在身邊,叫拿「上用」的糖給她吃。

  「大妞,我問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說,「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宮裏,好不好啊?」

  一聽這話,恭王福晉大為緊張,大格格卻輕鬆自如地答了句:「我不敢!」

  「怎麼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規矩,惹太后生氣。」

  這句話把慈禧太后說得異常高興,笑著向恭王福晉說道:

  「你這個女孩兒,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晉當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寵壞了孩子,所以這樣答道,「太后太誇她了,還求太后的教訓。」

  「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邊,一定錯不了。」

  「是。」

  慈禧太后見她沒有下文,是有點不置可否的神氣,便不敢造次。她還不甚瞭解恭王福晉的脾氣,只聽說她因為家世貴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撫在地方上,唯我獨尊,儀制貴重,是京官所萬趕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晉有闊小姐的脾氣。萬一說出要留大格格在宮裏的話來,碰她一個軟釘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這樣轉著念頭,恭王福晉便抓住這片刻沉默的機會,站起身來,踩著花盆底,風擺楊柳似地走了幾步,極輕倩地往下一蹲,請了個安說:「我先跟太后請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應該到「東邊」去打個轉,便點點頭問道:「你是要到鍾粹宮去?我派人送你們娘兒倆,快去快回,我等著你們來傳膳。」

  「是。」恭王福晉又請了個安,「多謝太后。」

  於是慈禧太后吩咐,傳一頂軟轎,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晉和大格格去。鍾粹宮是「東六宮」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傳軟轎,以示恩遇。

  等她們母女倆一走,慈禧太后一個人喝著茶,靜悄悄地想心事,把這一個月來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驚。多少驚濤駭浪,當時都輕易地應付了,此刻轉頭回顧,才覺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麼應付過來的?在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個月的工夫,把個朝局翻了過來,把個大清朝的天下拿在手裏,而只不過殺了三個人,裏裏外外,便都安然無事。像這個樣子,只怕古來也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由這一分得意,自我鼓勵著,越發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定會有成就。於是她再度靜下心來,把內外情勢作了個全盤的、概略的考察,覺得現在要應付的只不過兩個人,一個是恭王,一個是慈安太后。看起來慈安比恭王容易應付,其實不然!應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還有慈安作幫手,而對慈安,自己卻不能找恭王來作幫手,同時她也有自知之明,在太監宮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樣得人心。再有一樣想起來叫人最不舒服的事,縱然兩宮並尊,總也是東前西後,除非——

  轉念及此,她打了個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時自覺太過了分的念頭拋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樣。

  那副模樣,似乎特別親切,但是大格格不像大公主那樣甜甜的臉,讓人見了總是忍不住想親她一下,然則對大格格的特感親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緒幽邈,追索到好遠的年代,終於她明白了!大格格那副模樣,正像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懂事、沉靜、隨處留意,不愛哭可也不愛笑,說話行事,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

  於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絕好的一個幫手,她為這個念頭感到無比的喜悅,想起兩句曾聽大行皇帝唸過,無意間記在心裏的詩:「行至山窮處,坐看雲起時」,不正是自己得了這個好主意的譬喻?

  這個主意在她心裏反覆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來看,將來必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再經過自己的調教,一定可以擔當大事。她可以穿房入戶,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為自己擋在前面,說自己所不便說的話,更可以作個無話不談,秘密商議的心腹,就像慈安太后面前的雙喜那樣。她雖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賞她公主的封號,甚至賞她只有中宮所出的嫡女才能獲得的「固倫公主」的封號。這一來,大公主只是「和碩公主」,而且年紀也小一歲,論才具更不及,無論在那方面看,都讓大格格給比下去了。更何況這樣的恩典,還有籠絡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無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道,辦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還不到說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須耐著性子等,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把這一番心事想停當,聽得殿裏的五個式樣各個不同的自鳴鐘,幾乎是同時發聲,響了四下,該是傳晚膳的時刻了,恭王福晉母女何以還不回來?

  「小安子呢?」她問一名宮女。

  「主子不是讓他送六福晉到鍾粹宮去了嗎?」

  「去了有一個多時辰了,怎麼還不回來?」慈禧太后不耐煩地說:「你快去看看。」

  「是!」

  「回來!」她等那宮女站定了又說,「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說甚麼!馬上來給回話。」

  那宮女答應著去了。回話來得很快,說鍾粹宮熱鬧得很,皇上和大公主都在那裏,跟大格格拿牙牌「頂牛兒」,輸了打手心,玩得極起勁。恭王福晉則陪著慈安太后在聊閒天,興致也很好,怕一時還不會結束。

  這個報告給慈禧太后帶來了無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給了她一個啟示,越發覺得大格格有用處。有大格格在這裏,鍾粹宮的那份熱鬧,就一定可以移到這裏來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兒?」

  「在那兒。」那宮女答道,「我問他怎麼不回來?他說,他得想法兒催一催六福晉,也快回來了。」

  慈禧太后無可奈何,只得耐心等著。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晉總算帶著大格格回到了儲秀宮,她臉上有惶恐的神色,一進門請了安,忙著解釋,說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著說話,還要賞飯,她因為這面已有話,「不敢領那面的恩典」。

  「其實也一樣。」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卻說得很大方,又問大格格:「你跟皇上頂牛兒,輸了還是贏了?」

  「輸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們三個,吵了嘴沒有?」

  「沒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為甚麼沒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晉笑著叱斥,「說話沒有規矩!怎麼說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歲嗎?」大格格振振有詞地說。

  「對了!」慈禧太后越發喜愛她了,「你長兩歲,要多讓他一點兒,那才是做姐姐的樣子。」

  用這樣的口吻來讚許大格格,恭王福晉已看出來,慈禧太后倒是真心喜歡,心裏不免感動,當時決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宮裏的意思,便順從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態度,已與她到鍾粹宮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認為這件事有與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說停當了,直接告訴恭王,比較簡捷,而且也顯得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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