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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在勝保未到京以前,他們預定的營救計劃,即已發動。一馬當先的是西安將軍穆騰阿和陝西巡撫瑛棨會銜的奏摺,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奏摺送到,慈禧太后已經歸寢。因為在傳遞順序上,屬於第一等緊急,內奏事處絲毫不敢耽擱,夜叩宮門,由安德海接了摺,再去敲開慈禧太后的寢宮,把黃匣子送了進去。

  這時慈禧太后,雖只有一年兩個多月的聽政經驗,可是對內外辦事的程序,已經非常熟悉。看到是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並用六百里加緊呈遞的奏摺,不由得大吃一驚,失聲而呼:「莫非多隆阿陣亡了?」

  這不怪她如此想,因為倘是緊急軍報,則應由主持軍務的欽差大臣多隆阿奏報,駐防將軍和督撫會銜的奏摺,除非呈報統兵大員或者學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緊。因此,她直覺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測。那知拆開來一看,說的竟是「直隸軍務吃緊,請飭勝保前往剿辦。」

  「混賬東西!」慈禧太后氣得把奏摺摔在地上。

  這種情形,安德海難得見到,但奏摺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兒把它拾了起來。正不知如何處置時,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筆來!」

  安德海答應著,取來硃筆,她親自批了八個字:「均著傳旨嚴行申飭。」然後命他立即送還給內奏事處。

  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接了摺回到軍機處,自然先把最緊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裏拿起來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過,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靜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上此摺的用意,推敲個明白,再作道理。

  「穆騰阿是勝保的死黨,瑛棨是個糊塗蟲,他必是受了穆騰阿的指使,跟著來碰這個大釘子,何苦?」寶鋆皺著眉說。

  「我是說上這個摺子的用意。難道他們不知道,這麼荒唐,會得到怎麼樣兒的一個結果?」

  「那也無非意在報答勝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這是『投石問路』,探測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駁的口氣鬆動,替勝保說話的人,就一個跟著一個都來了。」

  「不錯,不錯!」在座的人,無不深深點頭。

  「那就擬旨痛斥吧!」恭王作了決定。

  這道「嚴行申飭」的上諭,由內閣明發。京裏京外受了勝保活動的人,一看風色不妙,便都觀望不前。可是間接也有消息傳到恭王耳朵裏,說是勝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甚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只知道對勝保感恩圖報,倘或處置失宜,操之過急,只怕會激出變故,那一來,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權一年多以來,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穩定局勢為第一,對於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羈縻,那怕就在壽州一帶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則因為勝保而激起意外的變故,自然是他所引以為切戒的。

  而且,對勝保的感情,恭王也畢竟與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遙控行在,勝保那一支雜湊的軍隊,到底能予肅順多少威脅,固然難言,但是,恭王卻確確實實因為勝保的態度,增加了信心,同時也表示出有勝保的人馬可以運用,使得那些原來徘徊在肅順與他之間的人,倒向自己這一面。得失成敗,寸心自知,恭王覺得是欠著勝保的情的。

  為了這公與私的雙重窒礙,處事一向果斷明快的恭王,在這一件繼「誅三凶」以後,為京裏京外矚目關懷的大案子上,顯得十分黏滯,彷彿竟忘了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瞭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後才數到寶鋆。寶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為意旨,曹毓瑛資格尚淺,進言要看機會,唯有文祥,認為恭王這樣拖延著不是辦法,覺得非要說話不可。

  凡是有所主張,他一向措詞緩和而宗旨堅定,他為恭王指出,勝保的被革職拿問,重要的是在一個「問」字。革而不問,就整飭紀綱而言,比「曲予優容」更壞。而且,不問也不行,兩宮太后口中不說,心裏已經不滿,內閣也在等消息,等他們來催問,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議罪,一向是由重臣會同吏、刑兩部,在內閣集議,審訊勝保,明發上諭上規定由議政王、大學士會同刑部辦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議政王應先召集會議,才是正辦。所以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咨會內閣,定期集議。

  事先,當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觸,恭王得到報告: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李棠階,態度都很激烈,已經有了表示,非嚴辦勝保,不足以伸國法。

  「這是為甚麼呢?」恭王皺眉問道,「莫非——?」

  寶鋆說話向來無保留,大聲接口:「河南人嘛!勝克齋在河南搞得太不像話了,周、李兩公,不如此表示,對他們的老鄉,怎麼交代?」

  這倒是心直口快,一語破的,恭王心裏有數了。所以在內閣會議的那一天,盡讓周祖培和李棠階痛斥勝保,先教他們洩了憤再說。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周祖培拍著桌子說:「像這樣縱兵殃民,貪污瀆職,辜負朝廷的統兵大員,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說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發言,附和之後,陡然一轉,「不過,俗語說得好,『投鼠忌器』,勝保已經在刑部獄中,隨時可誅。我想——我們還是先撇開勝保來談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開勝保,還有甚麼人、甚麼事要扯在這件案子裏來談?

  廟堂之上,不便說甚麼不夠冠冕堂皇的,遷就現實的話,於是撇開勝保這個人,談他所隱匿的財產。這件事歸寶鋆管,他像聊閒天,談新聞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從他處得到的消息,勝保在誰那裏可能隱匿了些甚麼財產?派甚麼人搜查?用甚麼方法?諸如此類,娓娓言來,雖嫌瑣碎,聽來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議,就這樣糊里糊塗結束了。不多幾天,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道奏摺,為恭王和他的同僚,帶來了新的困擾和憂慮——勝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著狠棋。

  曾國藩的奏摺中說:江南提督李世忠上書,願意褫奪自己的職務,為勝保贖罪。這是件異想天開的事,而以前方的一個武官,干預朝廷處置獲罪大臣的威權,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說,在曾國藩那裏就應該受到一頓申斥,可是曾國藩未作處置,據實代奏,只略略聲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於上聞。」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瞭解李世忠與勝保的關係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國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為李世忠代陳他的請求,可能就會有麻煩,而這個麻煩是連他這個節制四省兵權的兩江總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於上聞」。

  「你們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摺交給了文祥、寶鋆和曹毓瑛,搖著頭說:「我頭痛得很!」

  他們那三個人又何嘗不頭痛?聚在一起,把曾國藩的那道奏摺,反覆看了幾遍,不知如何批答。

  終於,文祥說了這麼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儘是報私恩,有個替勝克齋表功的意思在內。」

  寶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卻大有領悟,連連點頭:

  「這看得深了!」

  「怎麼呢?」

  「咸豐八年九月,勝克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確非等閒。那時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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