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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摺,分做兩大部分,前面歷數「紀綱壞」的事實,攻擊雲貴總督勞崇光、四川總督駱秉章、兩江總督曾國藩、陝西巡撫劉蓉、總理衙門通商大臣,前任江蘇巡撫薛煥,以及湘軍的曾國荃、李元度等等,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指陳失職之處而以朝廷「不肯罷斥」、「不復追究」、「不加詰責」、「不及審察」、「未正典刑」為紀綱所以而壞的緣由。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

  「似此名器不貴,是非顛倒,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置之於法;次則罷斥。其受排擠各員,擇其賢而用之,以收遺才之效。抑臣更有請者,嗣後外省督撫及統兵大臣,舉劾司道以下大員,悉下六部九卿會議,眾以為可,則任而試之;以為否,則立即罷斥,庶乎紀綱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這裏,慈禧太后用個水晶鎮紙,往蔡壽祺的奏摺上一壓,剛把茶碗端起來,安德海輕捷地踏上兩步,伸手把她的碗蓋揭了起來。

  她便順口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

  「奴才聽說過,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問:「這個人怎麼樣?」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麼知道?」

  這一問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過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從前在多大人多隆阿營裏辦過文案。跟旗營裏的武將很熟,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對勝保的印象極壞,所以把蔡壽祺的經歷改了一下,說在多隆阿營裏當過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點點頭說:「這姓蔡的,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不過——」她停了下來,終於輕輕自語,「我要把他這個摺子發了下去,可有人饒不了他。」這當然是指恭王。蔡壽祺的摺子裏,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間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

  看看是時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摺子?不過,奴才勸主子,還是把摺子發下去的好。」

  「這是為甚麼?」

  「奴才怕六爺會來要『留中』的摺子,那就不合適了。」聽他這一說,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說,「會有這種事?」

  於是安德海裝出惶恐的神氣說:「奴才太過於膽小了。六爺——,再怎麼樣,也不敢跟肅順學啊!」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鑒,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懼,「六爺怎麼樣呀?」她問。

  「奴才不敢說。」

  「有甚麼不敢說的?」慈禧太后逼視著他,大聲叱斥,「沒出息的東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辯的神情,踏上一步,躬著腰說:「奴才挨六爺的罵,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說,是怕主子生氣。主子一定要奴才說,奴才再不能瞞著主子,實實在在,六爺也不是罵奴才。」

  「那,那是罵誰?難道罵我?」

  「撲通」一聲,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這麼說。」他說,「主子請想,六爺是甚麼身分,奴才是甚麼身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煩?俗語說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寧願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說,一說,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慈禧太后聽了這幾句話,氣得手足都涼了,「原來這樣!」

  她說,「我那一點兒虧待了他?他處處跟我作對?」

  「主子千萬別生氣。」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著自己的嘴:「噯,我不該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麼又惹主子生氣,我該死,我該死!」

  「你起來!」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很冷靜地問道:「你倒說說,他到底說了我一些甚麼?」

  於是安德海斷斷續續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話,都改動了語氣,架弄在慈禧太后頭上,說恭王指責宮裏糜費,說慈禧太后,不顧大局,任用私人,又說兩宮太后當現成的皇太后還不知足,難怪當年肅順會表不滿。

  他一面說,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他府裏的「門包」有規定的行市,督撫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記得滾瓜爛熟,就像他曾經手似的。

  「這我也聽說了。」慈禧太后說,「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門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說道:「薛煥、劉蓉——」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大部分是蔡壽祺的奏摺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優容恩禮,中外咸知,一時變不得臉,現在有了蔡壽祺這個摺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話,觸動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說:「你可記著,不管甚麼話,不准胡亂瞎說!」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來,心裏有著無限的報復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這幾年也長了些閱歷,看得出這件大事,要辦起來也很棘手,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可也千萬大意不得。蔡壽祺那裏最要當心,這交通的形跡一漏了出去,恭王先發制人,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翰林,不必費多大的勁。那一來功敗垂成,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也真還不容易。想到這裏,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好在奏摺一「留中」,宮裏是怎麼個意思?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從這一刻起,他就像一隻小耗子樣,雙目灼灼地只躲在暗處窺伺。而恭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內外大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兩宮太后面前,侃侃而談,毫不遜讓。

  「陝西巡撫劉蓉,『甄別府、廳、州、縣人員,分別勸懲』一摺,臣擬了獎懲的單子在這裏,請兩位太后過目。」他把一張橫單,呈上御案,一隻手還伸著,一隻等兩宮太后點一點頭,隨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瞭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樣「虛應故事」。很自然地把橫單移到面前,看一看,數一數,陝西的地方官,革職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職的四名,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了職。

  垂簾聽政三年半,她看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摺,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卻還罕見,不由得便說了句:「太嚴厲了吧?」

  「不嚴厲,」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飭吏治?」

  「辦得嚴,也還要公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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