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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六爺也這麼說。伊犁還沒有收復,只能擱一擱再說,這個摺子也不發抄,免得影響人心。」

  「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深表嘉許。

  「六爺又談了一件事,說接到肅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關到哈密去了。帶了一樣東西,」慈安太后說:「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深為注意,一雙半閉著的眼,倏然大張,睫毛閃閃地望著慈安太后問:「真有這話?」

  「想來不假。六爺說,左宗棠忠勇可嘉。不過——」

  「不過怎麼樣?」慈禧太后搶著問。

  「不過有傷國體。」

  「哼!」慈禧太后搖搖頭,身子往後一仰,是大不以為然而不願指責恭王的神氣。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惻然之色:「這麼熱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抬著棺木去拚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聲,靜靜地靠在軟椅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雙眼一眨一眨地,竟似無視於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這神情像是有甚麼大疑難待決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問:「你在想甚麼呀?」

  慈禧太后緩緩地轉過眼來,眼中感喟無限,「他們爺兒倆,總是想跟洋人拚一拚,好好見個勝仗,才能挺起腰板來舒口氣。這個願心,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說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沒有。人心不齊!左宗棠要打,李鴻章不肯打;李鴻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倆不也是嗎?」

  「我沒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說:「不過,即便打仗,總得要有點兒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齊了,也得要有錢,北洋買兩條鐵甲船,就得二百萬銀子,怎麼得了?」

  提到錢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種說不出的困惑,談海防、談邊防,動輒上千萬銀子的事,她也總是聽從軍機的調度,說給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說得天花亂墜,一旦有事,又總是困難重重。錢都花得那裏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萬銀子的軍餉,到底也還落個「抬棺木拚老命」的報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盤賬了。

  她在想,古語說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則是「以天下養」。當初修園,大小臣工,無不力諫,說話在道理上,不能不聽,其實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揮霍大家揮霍,無論如何以垂簾的太后來說,總該與眾不同,「與其別人來花,不如我自己來花!」她這樣在想,然而她也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

  ***

  為了兩件大事,或者說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戰?慈安太后終於知難而退,不能不請慈禧太后來跟「六爺」及軍機大臣當面商議。

  第一件事是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李鴻章、劉坤一這一北一南,疆吏領袖的兩總督,固然早有建議,宜乎赦減,現在則連曾紀澤亦隱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為對俄國有和平了結的誠意的起碼表示。同時據李鴻章奏報,英國公使威妥瑪及法國新任公使寶海,亦都要求,唯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結的可能。

  如果不願和平了結,自然是不惜一戰,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說的:打仗要人要錢。要人還可以仔細搜羅,要錢則非各省盡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撫塗宗瀛和江蘇巡撫吳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餉,又要協餉,又要籌撥海防經費,實在是勢難兼顧。由此可見,都是跟李鴻章一鼻孔出氣。朝廷如果一定要開仗,連江蘇這樣富庶的地方,都無法額外解款,那麼一旦決裂,後援不繼,豈非自速其敗?

  和既不甘,戰則難敵。慈禧太后應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臨,接見軍機,要徹底定一和戰大計。

  國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臨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職有虧,慚愧惶恐,無地自容。接著便根據各方的報告,以及報紙的記載,分析俄國的動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納林河,一面派出兵艦巡弋吉林沿海一帶。陸路猶可一戰,海防空虛,萬難抵擋,因此,目前總須設法促成和局。

  「海防籌辦了不只一兩年!」慈禧太后問道,「當初是怎麼定的議?你們自己說吧!」

  海防之議,定於光緒元年四月,以兩江總督沈葆楨、直隸總督李鴻章,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由總理衙門與戶部會商奏定,年撥「海防專款」四百萬銀子,由粵海關洋稅四成,江海關洋稅兩成,以及稅源最靠得住的江浙兩省釐金中撥出。恭王奏明瞭當初原議的辦法,便又陳述這五六年來籌辦的情形。

  「海防專款雖說每年有四百萬銀子,收解並不足額。西征的軍費每年六七百萬,借洋債支應,由粵、江兩海關的洋稅作擔保,按年撥還。江浙兩省的釐金,有時移作別項緊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專款撥給兩洋的,每年每處不過數十萬銀子,購辦炮船,派遣留洋學生等等,都在這筆專款之內,陸續開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說:「即使款項有著,購辦鐵甲兵船,操練純熟,亦非好幾年的工夫不可。北洋為京畿門戶,比南洋更重,有李鴻章在那裏主持,部署比較周密,南洋則重在製造、訓練,防務較為空虛。臣等不是敢推諉,實在是這幾年專心經營西北,海防尚難兼顧。自兩位皇太后垂簾以來,十幾年間削平髮匪、捻子、回亂,元氣大傷,國力未充,於今不得不委屈一時,力圖振興。」

  「『委屈一時』自無不可,只怕『力圖振奮』四個字,又是空話!」

  慈禧太后的聲音雖然平靜,但語氣中的責備甚嚴,恭王大感侷促,唯有低頭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由於精神不濟,無力辯駁,想了好一會,這樣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擬的,不能由我們姊妹赦減。雖說權操自上,也不能不顧公意。」說到這裏,因為氣喘,不能不停下來。

  「是!」恭王已瞭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還得費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見機,所以接著便說:「臣請旨,議減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復奏。」

  「醇親王也該參與。」慈禧太后又說,「張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會。」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會以備咨商。」

  這是特意確定張之洞在會中的身分,不是參加會議,只備顧問。慈禧太后點點頭,認可了恭王的意見。

  ***

  於是隔了兩天內閣會議,由大學士全慶主持,事先備好一個摺稿,派人朗聲宣讀,是拿外間的議論作為減罪的理由,完全是針對著俄國及各國公使做文章,說「近聞外間議論,頗以中國將崇厚問罪,有關俄國顏面,此則大非朝廷本意。」

  接著便聲明與俄國和好多年,不失友誼。崇厚的錯處是不將中國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國詳細說明。現在以中國之法,治崇厚之罪,本與俄國不相干,但恐遠道傳聞失實,引起誤會,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紀澤知照俄國。這就是中國對俄國和好的證據。

  此外,醇王又單獨上一奏摺,也主張崇厚暫免死罪,仍予監禁,等到條約議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們俄國人當崇厚是朋友,幫他說話,果真如此,則要救崇厚的命,就該和平訂約。否則,崇厚仍難免一死,你們就是不夠朋友!

  兩個摺子到了慈禧太后那裏,唯有依從。兩摺合而為一,頒發了一道上諭,崇厚到秋決的時候,就可以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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