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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到了四點鐘,該是申祭的時候,寶鋆和李鴻藻從軍機處相偕而來,一見翁同龢,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這就是說,恭王執意要參。翁同龢心想,連李鴻藻都無法回護,自己盡了這番心力,也可告無罪了。但反過來看,正因為李鴻藻無能為力,自己就更不應該放手,倒要讓那班後進看看,誰是愛士重士,肯替他們說話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摺底」。底稿是禮部的司官所擬,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筆。

  一見這動作,翁同龢趕緊走了過去。只見恭王將事由上「誤上慈寧宮台階」的「誤」字圈掉,奮筆改了一個「擅」字。

  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龢便勸說:「六爺,是擅是誤?請再斟酌。」

  恭王怫然擱筆,「你當時不也在場?」他帶著責問的盛氣: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樣子目空一切?」

  「他散館不久,不大懂規矩。」

  「翰林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懂規矩,甚麼人才懂規矩?」

  說完,恭王重新拾起筆來修改摺底,不理人了。翁同龢碰了個釘子,自覺難堪。但維護後輩的本心,也就在碰這個釘子之中,表露無遺,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這個釘子碰得也還值得。

  結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單獨出面,照例發交吏部議奏。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總比較佔便宜,同時也顧忌著清流會抱不平,惹出麻煩,所以定了「罰停差使九個月」的處分,因為是「私罪」,不准抵銷。翰林全靠各種「考差」滋潤,唐景崶在這一年內,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罰薪稍重的懲罰。

  ***

  回到家,翁同龢想想自己所碰的那個釘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書之貴,師傅之尊,竟連一個字的主都做不動,傳出去畢竟不好聽。他也到底還有些讀書人的脾氣,想到「立朝有聲」這句話,頗為懊悔,覺得當時應該據理力爭才是。

  因此,在內閣議大行皇太后尊謚的時候,他侃侃而談,顯得很有風骨——清朝儀制,皇太后的尊謚是十二個字,開頭用「孝」,頭一個字用「孝」,第十個字用「天」,最後一個字用「聖」是一成不變的。其餘九個字中,在原有的徽號中保留四個,新擬的只有五個字,而以第二個最重要,內閣擬了兩個字:欽、肅。

  翁同龢一看便搖頭,大聲說道:「『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號,這兩個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為貞嬪,這就是所謂「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貞」,而在以下的十個字中,還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號「慈安」的「安」字。但是內閣所擬的「欽」字,是有來頭的。

  「『欽』字是恭王定的。」寶鋆說道,「還是用『欽』字吧?」

  這給了翁同龢一個「立朝有聲」的機會,「這豈是親王所應該主議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擬謚是大學士之事。翁同龢的話,使得寶鋆語塞。於是東閣大學士左宗棠,體仁閣大學士全慶,協辦大學士靈桂和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重新聚議。寶鋆仍舊要用「欽」字,卻沒有人附議,因為翁同龢的話,是尊重大學士的職權,旁人尚且如此,自己豈可不尊不重?

  就這相持不下之際,潘祖蔭起而聲援:「貞者正也!當時就含有正位中宮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決不可更改。」

  「說得有理。」左宗棠大為讚賞,「該用『貞』字。」

  內閣五相,以文華跟大學士李鴻章為首,他不在京裏,便數左宗棠的資格最深,因此,他說「有理」便有理,決定開頭四字用「孝貞慈安」。中間四個字又是翁同龢的意見,說慈禧太后的徽號中亦有「端康昭莊」的定樣,應該避免,建議用「裕慶和敬」,最後四個字則用「儀天祐聖」。大家同聲稱善,定議具奏。

  唯一不以為然的是寶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對他是威脅。在軍機處,左宗棠好發高論,話不投機,在內閣又壓在他上面,而親藩朝士,總以為左宗棠有大勳勞,將他捧得高高地,這更使寶鋆心裏不舒服,覺得非將他排擠掉不可。

  「左季高虛名盜世,肚子裏一團茅草。」他對翁同龢說,「我真懊悔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當初不該做那首詩送他。」寶鋆說道:「將來我印詩集,一定要拿那首詩刪掉。」

  翁同龢不作聲。在他看,左宗棠誠然名實不甚相符,而寶鋆也實在不能令人佩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局外靜觀為妙。

  ▼第二章

  慈禧太后雖在病中,思慮依然十分細密。中俄交涉告一段落,西北、東北,一時可保無事,她決意籌劃海防,特召李鴻章進京陛見,決定調貴州巡撫岑毓英為福建巡撫,派左宗棠幕府中最見信任的劉璈為台灣道,整頓台灣防務。同時電知駐德國使臣李鳳苞,在原已訂造的鐵甲艦「定遠」號以外,再加訂一艘,取名「鎮遠」。此外決定了禁煙的政策,這是左宗棠所堅持的主張,李鴻章亦很贊成,因為「寓禁於徵」,要求英國公使威妥瑪增加「洋藥」稅捐,可以充裕海防經費。

  就在這洋務上積漸開展之際,慈禧太后的病勢,日有起色,過了端午,精神更是一天比一天好。軍機奏事,本來多用簡單的「奏片」,此時又恢復召見,不過還不能每天見面而已。

  人事如此,而天象仍然示警。六月初一夜裏,發現彗星出現在西北,這是人人厭惡的「掃帚星」,而且連朝不絕,初二、初三繼續出現以後,到了六月十二又見,因此震動朝廷。

  於是欽天監這個冷衙門,突然「熱」了起來,根據星變占驗,參以史書,說是「主女主出政令」。

  欽天監是惇王所管,一聽這話,大為皺眉,慈禧太后剛獨專垂簾的時候,說「女主出政令」,不就等於說是「掃帚星主國政」?

  「《宋史.天文志》是這麼說,有書可查的。而且宋朝多賢后,『女主出政令』,並非壞事。」

  這話也有理。惇王做事,不喜深思,便點點頭說:「出奏。」

  奏摺一上,有人知道其事的,惴惴然為惇王及欽天監的官員捏著一把汗,怕觸犯忌諱,惹得慈禧太后震怒,降旨申斥,甚或治罪。

  誰知不然。慈禧太后認為話說得不錯,現在確是「女主出政令」。在她看來,自己的當權,既然上應天象,就正可以居之不疑。反倒是欽天監的官員,越想越不妥,重新深究,上奏更正錯誤:「彗星出六甲、入紫微、主水、主刀兵」,並非主「女主出政令」。

  不論如何,星變總是天象示警,君臣皆當誠意修省,感格天和。於是「翰林四諫」之一的詹事府左庶子陳寶琛,上奏以「星變陳言,請斥退大員」,首攻寶鋆,次攻吏部尚書萬青藜,再加上一個左副都御史程祖誥。

  由於上年太監與護軍在午門毆鬥那一案,慈禧太后對陳寶琛、張之洞是刮目相看的,張之洞新近放了內閣學士,已是二品大員。陳寶琛雖未陞官,但他的奏摺,慈禧太后是一定看完的,認為說得很懇切,所以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將摺子交給恭王,首先就指示:程祖誥應該開缺。

  這就是表明了他重視原摺之意。既然程祖誥開缺,則以彼例此,足見陳寶琛所彈劾的人,都不稱職,萬青藜和寶鋆亦應該「斥退」。恭王自然覺得為難,因為寶鋆是他所必須回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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